第8章 判愁思
灯火阑珊，客少声稀。
廊下。
雷纯轻笑一声，道：“你说的很对。无论月光还是红梅，都是那位田大爷要操心的事情。”
“不过，”她放下手中的汤匙，神色自若道，“这倒叫我想起，你曾经是叫做狄路的，对吗？”
说着，她似是觉得好玩，也打趣儿的念了两声，“路路。”
路路。
狄飞惊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带着一股沉郁之色，直逼对面言笑晏晏的女子。
烛光依旧，将这一方天地晕染出柔和、温馨的颜色，可气氛却是凝重而沉闷的。
江湖上鲜少有人知道狄飞惊的武功如何，大多人猜测他善于谋略但武功平平。毕竟，他连颈骨都断了，终日低头，看着呼吸都艰难得紧。还有比这更可怜的人吗？
但直到三合楼关七那一战，才有几人敏锐察觉：
狄飞惊居然是可以抬头的！
那双眼睛，像是多情而忧郁的诗人的眼。但甫一抬眸，眼刀激射，居然迫得关七临时改变攻击方向，绕道而过——
连关七都避其锋芒！
这一抬头，就是最威猛的豪杰、最不怕死的好汉，也不得不迟疑、惊怕：
谁能抵得了这一眼？
可雷纯不怕。
烛光笼罩下的狄飞惊，白衣飘带，逸然出尘。
他的神色失了从容，不似以往平静。长睫下一双明眸润若水玉，看似坚硬，其后却藏着细弱的钝痛。那双赭色的唇，紧紧抿着。烛光交映，其人顾盼生辉。
——狄飞惊的“逼视”，在她看来，却是似嗔似怒，如怨如诉。
她定定的看，看得足够久，才抬手执起酒壶，笑道：“是我唐突，冒犯了你，对你不住。这一杯酒算是赔罪，我很抱歉，好么？”
酒液倾泻如注，盛在小小的青瓷冰纹杯中，呈现出淡红透明的颜色。
酒杯被青葱玉指拎着。丽人皓腕如雪，弯眸似月。
“狄大哥，请。”
她的话语很温和，柔柔的。
在这样温柔的气压中，狄飞惊率先落了下风。他接过那杯梅花醉，闷声饮尽。末了，他站起身，甚至没有给雷纯回应的时间，匆匆道：“我去结账。”
雷纯不禁莞尔。
酒楼食肆结账，向来都是将银钱放在桌上就行。或者直接招呼小二过来算账。
掌柜望着柜台上的一锭碎银，有点诚惶诚恐。
可狄大堂主已然出去了。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街道上行人寥寥。
雷纯慢悠悠地跟在狄飞惊的身后。
狄飞惊没有等她。他的步伐较之先前，更快了一些，肩上的白色飘带随风而动，犹如两条蹁跹的白练。
——这些日子，雷纯对他，多以温柔手段掩盖试探驯服的底色。
——他怕，再继续陷在这温柔乡、痴情冢里面，他就要丢盔弃甲，一点点丧失自我和原则了。
——又或者，他甘愿沉溺其中？
雷纯喊他：“狄大哥。”
狄飞惊没停，也没应。
雷纯又唤：“狄大哥，你等等我。”
狄飞惊依旧没停。只是，他的步子缓了一些。
有两个原因。
一是，他放慢了脚步。
二是，他的肩膀上有一种阻力。
这阻力来自他肩上的飘带，飘带的另一头，在身后人的手里。
“狄大哥，”雷纯一面说一面慢悠悠卷着白纱绸带，声音婉转，舌尖似乎在每一个字上都转了弯，“你等等我呀。”
她走上前，贴在狄飞惊身侧，低声埋怨，“我脚酸得紧，走不动了。”
狄飞惊只觉肩头酥麻，稍一侧目瞧，正正对上女子嗔怪的一眼。
——完了，他中招了。
雷纯很委屈：“你不理我，还走得这样快，我哪里跟得上……”
狄飞惊默默蹲下，闷声道：“上来吧。”
他很年轻，人看起来秀气潇洒，肩背却很宽阔，手臂也沉实有力，可靠极了。
“狄大哥，你对纯儿真好。”
雷纯揽住狄飞惊的脖颈，轻轻的笑。可惜此时，狄飞惊看不到女子狡黠的笑靥。
“狄大哥，你的耳朵怎么有点红了？”
“……”
“狄大哥，你的脸怎么有点烫，像要烧起来似的？”
“……纯儿，”终于，狄飞惊低吟出声，他说话的时候心都在颤抖，讨饶似的，“你别……作弄我了。”
和雷纯相处，总是给人一种类似痛苦类似愉悦的幻梦感。明明知道不能就此沉沦，想抽身的时候，却总也不能。
“我是关心你呀，”雷纯凑近狄飞惊的耳朵，轻柔地吐了两个字，“路路。”
心慌了，手也乱了，一个错步，差点托不住背上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子。
这次狄飞惊真要痛苦了。
“唔，抱歉啊狄大哥，我又忘记了，”雷纯忍笑，头埋在狄飞惊的颈侧，“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是不是？”
“……嗯。”狄飞惊彻底失了抵抗的能力，对雷纯有问必答。他的神态看着还算稳定，只是内里如何火热沸腾，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雷纯拿出手帕给狄飞惊擦额头上的细汗，小小声道：“那我可不可以私下……”
她在得寸进尺。
“不可以，”狄飞惊哑声打断她，一字一字说的艰难，“以后，别这么叫了。纯儿。”
“好。”
雷纯一点不介意的接受了这个拒绝。她低着头，将那方洁白的帕子掖进男子的衣襟里，嘱咐他，“帕子洗干净，记得还我。”
她亲切自然地搂紧狄飞惊的脖子，眼神比月色更温柔，道：“狄大哥，我们快到家了。”
侍女沫儿觉得小姐最近看起来快乐多了，人前人后皆是笑着的。
但一旦独处时，便免不了笑中含愁，眉眼间散不去那缕缕忧悒之色。
她忍不住将自己的关心告诉雷纯。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雷纯反问，“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愁？”
沫儿发动自己的小脑瓜，“额……和苏公子的婚事？”
雷纯淡淡道：“向来儿女婚事都是敬听父母之命，如今两派争锋，风雨欲来，我即便发愁婚事，一人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呢？”
“要不就是生气之前苏公子和雷总堂以小姐为饵，将关七诱至三合楼，合力诛灭迷天盟？”
雷纯摇摇头，“我也算江湖儿女，晓得是非公断，大义重于私情。爹爹和梦枕难得合力诛邪，即便都有私心，起码结果是江湖上人手称快的。再说，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在场的人都很保护我。既如此，我有什么生气的呢？”
“也是哦，”沫儿很佩服自家小姐的通透智慧，想了想又道，“因为那个白愁飞老是搅扰小姐？”
白愁飞来过六分半堂一次，那次是被任劳任怨压着来的，事后向雷纯道谢，谢她“刀下救人”之恩。
沫儿很看不上眼。
既如此，为何之前处处与小姐作对？出言讥讽？
小姐在汉江不告而别，那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再说，萍水相逢，哪里的道理，要人事无巨细、一一说明？
可白愁飞不这么想。为此，他在京城再遇见雷纯，便总打语言机锋，与人为难，说什么“我将你视为知己，你却一走了之”“不算知交朋友”云云，大有不平之意。
有时沫儿在场，有时沫儿不在场。
总之，她都很气。
听说那日三合楼上，迷天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三大势力对阵。苏梦枕和雷损合力围剿关七，但关七依旧未死，逃了出去。事后，遗留的迷天盟势力对半投靠两派，剩余的一成人固执己见，守着老东家“关七”的名头，不肯投效任何一方。
当时，雷损主张杀。
苏梦枕主张放。
狄飞惊主张关。
白愁飞语出惊人，要“斩草除根”。
他的自大之言使局势一时间僵持不下，雷纯适时出言打破平衡。她接了王小石说“白愁飞如关七一般狂”的话，继续道，白愁飞不仅狂，而且疯，而且笨。
她一番“量才适性”的讨论，字字珠玑，闻者莫不深思自省、心悦诚服。只是雷纯当着众豪杰的面，未给白愁飞留一丝颜面。所有人都密切关注脸色不虞的白愁飞，生怕他一时怒极对雷纯出手。——那时，不论敌我，都势必要阻挡这一行为，两派之间的短暂和平，也化为乌有。甚至于，免不了当场决斗厮杀。
还好，白愁飞只步步逼近雷纯，要她“说大话之前不妨怜惜自己死去的剑婢，少嚼舌根”。
想起来沫儿就一阵气恼，连珠炮似的忿忿道：“他居然这么说小姐，可惜了兰姐姐，死了也不得安宁。”
梅兰竹菊是那日在雷纯周围保护的四名剑婢。兰衣剑婢于混战中护主，人已没了。
“无妨，”雷纯坦然的笑笑，出言安抚自己的侍女，“我对他没什么情意，又怎会因不相干的人伤情？”
“这……”沫儿的眼睛瞪圆了，像一只活泼泼伶俐俐的小兔子。她红了脸，实在猜不出小姐的愁思，很为自己不能为主分忧而抱歉。
忽然，她眼睛一亮，兴奋地道：“不会因为温柔姑娘吧！”
她越说越觉得肯定，“自从三合楼一战后，您邀请温柔姑娘来六分半堂小住，她可把堂里折腾的够呛，我眼看着那几个有脾气的堂主，瞧见温姑娘就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又实在不能动她，脸都给憋成猪肝色了。话说回来，我也从未见过这么上蹿下跳的闺秀小姐，哦，不，她说她是女侠哩……”
雷纯听的好笑，索性让沫儿这小妮子以为自己猜中了，伸手点点她的脑门，轻声恐吓道：“好了好了，温大小姐也是你能编排的？还不赶紧去小厨房看看莲子羹好了未？小心温柔回来没得吃，教训你。”
“我是小姐的丫头，温姑娘不会教训我的……吧。”
沫儿调皮地做个鬼脸，但说着说着又不确定，毕竟温柔做事向来没谱，能惊掉人的眼珠下巴，她多少还是有点怵，便起身出门了。
雷纯笑眼弯弯，“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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