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擎三儿（下）
雷纯如约到了凤麟阁，对着一身锦衣华服的白愁飞，笑容十分得体。
有时候，得体，也意味着客套。
她就这么挂着淡淡的微笑，听完了对方的剖白之意，三言两语把话说明：
“承蒙白公子厚爱，只是我心中已有人了。”
“除了苏梦枕，我不会嫁给别人。”
“自汉江初遇，我很感激你的相救，我把你当做真心的朋友。”
白愁飞不禁皱眉。——他一向自视甚高，喜欢负手背后，昂首看天。但此时，他却平视对面如霜如雪的清灵女子，满腹愁肠，一腔挫败。
他只答：“无妨。”
他说：“我们仍是好朋友。”
“是了，”雷纯的目光殷切而真诚，“汉江一别后，我们却在这偌大京城以画又结识，不能不说是缘分。这么看，我们也算知己了。”
雷纯走了。
来去都似精灵，衣袍翩飞，裙角如云。
倩影何在？
只闻得空中弥留的幽美气息。
白愁飞坐在亭子里，深深地呼，深深地吸，以此平复心情。
这是他的习惯。——当他难以抑制心情时，面对大敌紧张时，他都会不自觉地深呼吸。
他缓了一会儿，蓦然睁眼，姿容依旧飞扬。但他的眼眸深处，暗影蠢蠢欲动。
最近狄飞惊开始忙起来了。
由不得他不忙，局势紧张，如弓拉满弦，只待疾射。
就不知，这一箭射下去，能在京城溅起几分腥、几捧土。
雷损一向雄才伟略、老谋深算，作为江湖上颇有威望的一代枭雄，近日屡与苏梦枕交锋，却都避其锋芒，一味退让，谦和得令人讶异。
苏梦枕也一改宽容敌人的作风，处处紧逼，毫不退让，迫人尤厉。
而狄飞惊就是从中斡旋调和的人。
——敌人让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对方展现出来的优点，却可能是致命的缺陷。
——几番争夺决战的时间、地点，都是为了出人意料，占一个先机。
——京城其他势力也都在虎视眈眈，只等渔翁得利。
——先机究竟在谁手中！
掌控朝廷与江湖动向的大人物都在暗处密切的观察：一个老不死，一个病不死，到底谁能赢？
如此危急时刻，狄飞惊怎能不忙？
但忙归忙，他也勉力抽出片刻时间，分出几丝心神，关注大小姐的动向。
心腹每日密报如下：
一日，大小姐再去画坊时，已没有挂白游今的画了，据老板说画家封笔，不再寄售了。
狄飞惊心道：“这是好事。”
另一日，大小姐去常去的果子铺，却被告知自己要买的果子已全被买走了。
狄飞惊微微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果然，当听到有人要往大小姐那里送一箱果子干时，他木然地挥了挥手，着人去安置。
——这番行事作风，除了苏梦枕还有谁？
——决战当前，他倒挺闲。
时至今日。
他已连轴转了好几天，出谋划策、制定策略、实地勘察……直到他经过踏雪寻梅阁，望见那楼阁一角，才想起来已经有很多天不知道雷纯的消息了。
于是他问：“大小姐如今在哪里？”
心腹立即答：“据说去了棋馆。”
狄飞惊沉默了一会儿，半阖双眸，眼中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
他微微颔首，算是这个问题揭过。
然而刚行几步，又改了主意，侧首对心腹吩咐道：“若到戌时人还没回来，就禀告我。”
“人？”
狄飞惊发出一个不咸不淡的鼻音，“嗯？”
“遵命，”心腹恍然，原来说的是雷大小姐，只恨自己脑子不灵光，跟不上主子的思路，当下赶紧表态，“属下记得牢牢的，绝无贻误。”
狄飞惊这才一挥衣袖，继续走了。
今夜无星，浮云托月。圆月微瑕，质黄璧白，影影绰绰，不知蟾宫仙子何也？
夜景温馨，月下烟火气也十足。有卖首饰的、团扇的、各色小吃零嘴儿、杂耍卖艺皮影戏……勾栏瓦子，灯火通明，好个繁华不夜城。
但这些热闹通通影响不了狄飞惊。
他低着头，走着路，浑身自带一种孤寞、隔绝的气场，将自己与周遭隔开。
这样一身白衣的隽秀男子，一个不合群的人，本身就能吸引不少人的注意，但他们大多看了一眼就匆匆别过头，继续自己的事情。
因为这里是六分半堂的地界儿，没有人不认识狄大堂主，也不会有人在他面前上赶着作死。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正如人生，不可能事事顺遂。
狄飞惊正不紧不慢地走自己的路，变故陡生——
从侧前方忽然撞出来个带着修罗面具的人，直逼狄飞惊的面门！
早在面具人准备动手的时候，狄飞惊耳朵微动，就已经感知到空气中气流的变化，他稍稍抬手，甚至不用怎么费力，这人就被打得往后疾飞数十米，血溅当场。必死无疑。
假如狄飞惊出了这一掌的话。
现在，那张赤金老虎修罗面具活灵活现，怒目圆睁，距离狄飞惊的鼻尖不过一寸。
狄飞惊眼睛一眨不眨，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纯儿。”
“咦，你一早便发现我了吗，”只闻其声，即便不摘面具也能听出这人的惋惜，“我特意选了个吓人的。”
老虎头歪了歪，明明是威猛凶厉的面孔，却做出这样俏皮的动作，怪可怜可爱的。
狄飞惊忍住笑，从善如流，“是，很可怕。”
“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怕。”说着，佳人素手揭下面具，露出一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庞，雪肤花貌，眼波婉转。
雷纯问：“你在办事？”
“公事已办完。”
“那是逛街？”
“我一向没有逛街的爱好。”
雷纯歇了猜的心思，道：“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接你回去，”狄飞惊抬眼望她，“要买下这面具吗？”
小贩忙不迭道：“小物件儿不值当什么，送给大小姐，讨个欢心。”
雷纯摇了摇头，将面具重新搁在一旁的摊位上，“我只是瞧着有趣，并不喜欢面具。你且好好做生意吧。”
“是。”
雷纯便和狄飞惊一道回去。
十字路口边有一家食肆，跑堂和掌柜的忙得脸颊带汗，食客推杯换盏，侃天侃地，饭香菜香酒香并着欢声笑语，一起飘了出来。
雷纯被勾起了腹中的馋虫，“我想吃夜宵。”
狄飞惊自然没有不应的。
很快，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馄饨便端了上来，撒了一把细细的葱花。此外，还有几碟荤素小菜，并一壶梅花醉，两盏青瓷杯。
馄饨是雷纯要的，狄飞惊不饿，只吃了几筷子菜，陪她浅酌几杯。
馄饨皮剔透、肉汁足、汤鲜香。雷纯吃的很满意。这样平凡朴实而又富有生活气息的时候，实在不多见。
他们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廊，转角处还有一廊，听得那厢的几位客人动辄哄笑，似是打趣，快活极了。
“大家伙有所不知，田兄最近福气大着呢！”
“什么福气？说来听听。”
“哈，齐人之福！田兄临近婚期，却又得了一位佳人的芳心，左拥右抱，岂不美哉？”
“乱说什么，我和人家璐璐姑娘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我可知道，你那位养在外头的璐璐姑娘对你死心塌地的，人家一个美若天仙的美人儿，甚至不求名分，当时怎么说得来着？只求跟在田大爷身边，小意伺候着就知足了！”
“我只是因缘际会，少时救过她，哪知她记到现在，还找到京城来了……”
“真的吗？嚯，好家伙，田兄你艳福不浅啊！”
“以身相许！”
“我见过，我作证。璐璐姑娘冰清玉洁，孤芳自赏，真真儿跟天上白月光似的，这还不算，人家不争不抢，对待田兄那叫一个一心一意，那周到，那细致，真叫人嫉恨死了！你们可知，璐璐还经常为田兄的未婚妻添香送礼，连田兄身边的莺莺燕燕，也以姐妹相称，一一照顾周到。”
“何止啊，田兄出门，都是璐璐一应打点的。昨个儿我就亲眼见璐璐给田兄送了不少资财，还安排车马送我们去苏小姐家……”
“我的天！上哪儿找这么温柔可人的娘子去！田兄，你家未婚妻我也见过，苏家小姐一袭红衫，傲雪寒梅，真乃绝世佳人也。”
“现今有这两位美人儿相伴，只怕田兄做梦都要笑醒了。就是不知日后后院安置，位分怎么安排……”
“够了！”说话的正是一直被当做谈资的田某人，声音含怒，“若还是兄弟，就放尊重些，什么绝色什么佳人，兄弟之妻室，也可再三调笑吗？”
一众人皆被唬住，连忙找补，致歉。
听到这里，雷纯倒觉出几分趣味，玉手拈着勺子在碗里转呀转的，意有所指道：“你说，是月光更好，还是红梅更佳？”
狄飞惊举着杯子的手一顿，无甚表情，将酒喝尽后，才淡淡道：“我的看法无足轻重。”
“哦？”
对方显然希望他接着说下去。
于是狄飞惊不再盯着桌上那小小的青釉瓷杯，缓缓抬眸，凝视雷纯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那位田兄的看法，才是最关键的。”
不是吗？
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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