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鉴明心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怎么才能分清？
六分半堂上下一片缟素。
雷纯穿了一身颜色素浅的孝服，跪在灵堂的蒲团上。
白烛持续燃烧。夜深露重，寒气弥漫。
她的脸色愈加苍白，眼下乌青，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美得没有灵魂。
这些时日的画面纷乱无序的在她脑海中轮换：
干冷冬日下僵直尸体。
金光灿灿的梨树。
雷损深沉的眼神。
苏梦枕在罗汉床上铺开的红色披风。
绝情剔透红袖刀。
狄飞惊牵动的嘴角。
酸臭肮脏的暗巷。
血溅金风细雨楼。
……
还有那些残梦。
她为什么要梦到这些预知？是苍天的玩笑吗？
也许，这所谓预知的最大目的，就是让她清醒：
命运是如此的多舛复杂，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局面。
可笑。
雷纯混混沌沌想着，思绪乱如麻。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她长睫轻颤。
“纯儿——”
是狄飞惊，他同样穿了一身丧服，额间束带，很是担忧雷纯。
“你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回去休息吧。”
雷纯瞥了他一眼，声音没什么起伏，“狄兄，你来了。”
狄飞惊在她身旁的蒲团上跪好，又听得她客气地问：“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他心里一突，略谨慎的回答，“雷动天那边我安抚好了，堂里总部的局面已经稳定，余下各处的势力还需一些时日收拢。”
他凑近雷纯，恳切道：“眼下，当务之急是你要保重身体……”
“狄兄，”雷纯淡淡打断他，“我想问，那晚你将我和温柔带至破板门，是谁的主意？”
狄飞惊沉默不语，似乎这是个非常艰涩的问题，一时难以开口。
这个问题很要紧。雷纯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笼罩在这个文质彬彬的俊雅年轻男子的身上。
一直以来，他都冷静沉着，遇事处变不惊。
怎么偏偏在这个问题上哑言？
终于，狄飞惊看向雷纯，低声道：“总堂和我都担心你的安全。”
“可破板门的人都被毒杀了，古怪非常，”雷纯的话语隐含机锋，“查到什么没有？”
“……暂时没有线索，我会一直关注此事。”
雷纯定定地看着他，虽然疲倦写满眉眼，但她的眼神依旧明亮锐利，直抵人心。
狄飞惊不躲不避，一双多情渺渺目，盈着暗痛，隐浮一层浅浅的水光。
忽而，雷纯笑了一下。笑容很浅，很快，一瞬而过。
“那么，之前爹爹和你制定的对敌策略，可以跟我讲讲吗？”
狄飞惊顿了下，半是失魂半是落魄。
他掩去眼底的苦涩，有条不紊地道：“总堂要我假意反水，投靠苏梦枕。两派争斗多年，彼此都有暗桩，我们毁约动手，金风细雨楼果然立刻得知，也提前偷袭，攻入六分半堂。”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望着灵堂中间摆放的黑色漆金棺木，很有些忧郁，“关键在于我那一掌，总堂飞入棺材中假死，炸药虽然引爆，但总堂从棺材下连通的暗道中脱身，安然无恙。”
“接着，趁金风细雨楼放松警惕之际，我们再出其不意的进攻。”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破釜沉舟的一击。
雷纯说话的语调的隐隐起伏，显示她的内心并不平静，“进攻的时候，你并不在现场。”
“是。”狄飞惊吸了一口气，攥紧拳头。
他承担了背叛的恶名，但这不是他的本意。
雷损爱惜人才，不许狄飞惊跟去金风细雨楼，要他镇守苦水铺，以观后效。——事实证明此举非常正确，为六分半堂留下了持续燃烧的火种。
雷损曾说，假使有一天要牺牲，他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狄飞惊。
他说到做到。
雷纯颔首，幽幽道：“我去的晚，父亲身死之前的事，不大清楚。”
这不是一个问句，但狄飞惊当了这么多年老二，当然闻弦歌而知雅意。
他虽不在现场，但消息灵通，又精于分析，因此答得很快，“苏梦枕本已是强弩之末，强撑伤体酬际，为的是安定朝堂江湖人的心。”
“然后我爹趁这个机会伏击，以退为进。”
“是，但苏梦枕也猜到了总堂未死，他做了一应准备，我们也埋伏了人手，见招破招，最后还是总堂和苏梦枕二人的生死决斗。”
“但父亲并未得手。”
“本来总堂是有机会的，但因为雷媚的背叛……牺牲了。”
雷纯笑了一声，语带讥讽，“英雄难过美人关。”
强大的男人总喜欢用绝色的美人来配，以为这些菟丝花们好看应景，衬在身边很有排面，却往往在温柔乡中麻痹大意，以至于疏漏致命的危机。
不要小觑女人。
这些事情其实雷纯知道的大差不差，之所以问，只是想听听狄飞惊是怎么说的。
“我记得当时，苏梦枕说他从未相信你，也安排了人在苦水铺对付你。”
她话锋一转，步步逼近，“你怎么没死？”
狄飞惊似乎哆嗦了一下。
是因为寒夜太冷了吗？
“……堂里的人背叛，给我下了毒，正要下杀手，方恨少和□□有缝来了，他们都是洛阳王温晚的人，我因此保住性命。”狄飞惊忍住即将溃乱的情绪，尽职尽责的补充，“他二人虽无卷入争斗之心，但不失为可以相交的朋友，被我招揽进堂里，礼遇相待。”
说完，他双肩微耸，好似再也忍不住了，伸手轻握雷纯的小臂，语气沉重，一字一顿，“纯儿，我发誓，绝不背叛。我会一直守护六分半堂。”
此前狄飞惊已经从她的讯问中察觉不对，于是有问必答，温顺谦和，姿态低到不能再低，但无论他如何剖白，雷纯都无动于衷。
小姐，纯儿，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
“爹爹已经死了，”雷纯这才肯微微侧头，睫羽浓密锋利，对上狄飞惊几近哀求的目光，她有点不耐烦道，“你需要效忠的人已经没了。”
狄飞惊带走她和温柔的事情不由得让她重新猜忌，而至亲去世和暗巷受辱的双重打击使她身心俱疲。她又累又伤心，长时间的守灵消耗大量心神精力。
她语气变差，此刻面对狄飞惊，少有的释放出最真实的情绪。
“不，”狄飞惊立即反驳，差点控制不住声调，“还有你。”
闻言，雷纯神色微滞，旋即按下那股心间的热意，似笑非笑道：“你真的很忠心，也在六分半堂尽情大施拳脚，搅动风云。堂里与你，相互成就。”
无论她说什么，狄飞惊都默默听着、受着。
他像一块剔透脆弱的水玉。
一片洁白纤柔的轻羽。
一束文静秀美的月光。
然而雷纯并不放他，语气几乎咄咄逼人。“假如我说我想解散六分半堂，从此退隐江湖呢？”
狄飞惊没有多做思考，坚定地脱口而出，“你不会。”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灼灼，亮如星子。
灵堂寂寂，烛火跃动，青烟袅散。
雷纯忽然失了与他四目相对的气力。
狄飞惊静静地陪着她。——正如他以往安静地待在雷损身旁。
过了一会儿，雷纯突然笑了。笑靥如春风。
她对狄飞惊不那么迫厉，言行温和，有礼貌，不失从容，俨然上位者的姿态，就像以前的雷损。
“六分半堂以后怎么办？”
“韬光隐晦，聚拢残部，以保存有生力量为首要。金风细雨楼虽然胜利，但光影经常并存，裂隙已生。”
“堂里空缺呢？”
“我还是大堂主。其他空职，能者居之。”狄飞惊飞快进入属下的角色，知道什么要多说细禀，什么要少说留白。
剩下一个职位没有言明。
一个最重要的职位。
果然，雷纯问了，“那总堂呢？”
“你。”
他毫不犹豫。
雷纯很满意。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她不打算继续客套说些推三阻四的场面话。
她想了很久，悟出一点颠扑不破的道理：无论什么时候，权力都是最迷人也最可靠的事物。
梦里梦外，真假虚实蒙眼惑心，那又怎样，只要她要手握真切的权力，那些预兆便无关痛痒。
她不要再受制于人。
她要自由选择的权利。
做执棋者，而非局中子。
——假使真有人不服膺，狄飞惊会处理好的。
夜已深，她打了个哈欠。疲累和困倦再也压制不住，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的精力已然十分不济了。
眼见女子的身体摇摇欲坠，狄飞惊眼疾手快，及时扶住雷纯纤秀的双肩。
他眼中的疼惜和关切几乎满溢，可惜雷纯低低咳着，待她抬头时，狄飞惊已经把浓郁的情绪藏起来了。
他的外表恢复了平静。
“我送你回去。”
说着，狄飞惊伸臂要抱她。
雷纯拒绝了。
她抬手轻轻去推男子的胸膛，与他隔开一点距离，婉言道：“不必，你扶着我就好。”
狄飞惊只得依从，将人扶上门口的轿子。
轿内，雷纯和他两相端坐，一路无言。
尽管心事重重，狄飞惊还是确认雷纯进门才举步离开，但他刚走没两步，就听得沫儿的惊呼——
“不好了，小姐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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