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衷情夜
大夫给雷纯把了脉，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向沫儿示意后便起身，绕过屏风，掀开帘子，走到外间。
沫儿赶紧将雷纯的手臂掖进被子里，担忧地看了一眼小姐沉静的睡颜，便急急小步赶到大夫身边。
大夫正向狄飞惊陈述雷纯的病情，“大堂主，小姐是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加之重大打击内火攻心，导致体虚气短，需要好生静养。还有……”
他犹豫的看了一眼沫儿，又缩了缩脖子，吞吞吐吐。
沫儿要急死了，“还有什么？大夫，你倒是说呀！”
狄飞惊示意沫儿冷静，递给大夫一个眼神，大夫会意，凑近狄飞惊身旁耳语了几句。
末了，大夫语重心长道：“老夫等会儿开个方子，内服外敷，调理十二三日，应当就慢慢好起来了。只是要注意小姐的身子，不可忧思过虑，不可过度劳累了。”
狄飞惊剑眉紧锁，眸间凝着化不开的墨色，颔首道：“有劳。今日之事，你我二人知道便可，等小姐醒来再做决断。”
大夫点点头，身子躬得更低，恭敬小心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全听大堂主的吩咐。”
他开过房子，又向狄飞惊告退，这才提着药箱出门。
沫儿看着两人打哑谜，气的要跳脚，被狄飞惊一把拉着袖子，火气一下熄了，声音也不自觉低下来，“大堂主，怎么了吗？”
堂里所有人都对狄飞惊又尊敬又畏惧，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我问你，”狄飞惊的声音并不大，说话慢条斯理，但语气中的凝重一下一下打在沫儿的心尖上，“雷姑娘从金风细雨楼回来，可有什么异常？”
“这……”
沫儿摸不着头脑，她觉得自己不应当告诉狄飞惊，毕竟她是小姐的侍女呀，她的主子只有一个人。
看出沫儿的想法，狄飞惊又道：“沫儿，这事很重要，我相信你也很担心小姐的状况，所以我才要问你，找清缘由，好对症下药。你放心，小姐醒后我会禀明，你直说便可。”
话到这个份儿上，沫儿也知道轻重，想了想道：“小姐回来后，郁郁寡欢，胃口也不好，嗯……她曾经让我给她背上涂药，说是磕碰到了……”
她陷入回忆中，忽然叫道：“对了，小姐这一段时间似乎总是睡不好，我问她，她只说做了许多梦，很是困扰……”
沫儿说不下去了。
一来，这些事已经是她注意到的全部。
二来，狄飞惊的脸色很不好看了。
其实狄飞惊一向淡定从容，即便内心翻江倒海，外表也看不出什么。但此时此刻，沫儿莫名的直觉告诉她，大堂主心情并不好。
“我知道了，”狄飞惊挥了挥手，算是安抚沫儿，“你照着药方去让人煎药。”
“哦好，”沫儿忽然反应过来，犹豫不决，“那小姐……”
狄飞惊已经慢慢往里间走了，“我照看小姐。去吧。”
他的话语并不严厉，却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于是沫儿只得照做。
狄飞惊坐在雷纯床前，守了她前半夜。
途中沫儿端药过来，他接过药碗，试了一口，觉得温度合适，才一勺一勺喂给雷纯。
雷纯依旧无知无觉。女子秀丽的黛眉微蹙。
沫儿扶着雷纯的肩膀，让人靠在自己身上，方便狄飞惊喂药。
昏迷中的人很难配合张嘴喝药，然而狄飞惊很有耐心，每一口药都喂得很慢，小心着不让药汁流出来。到最后，沫儿只是看着都觉得累，但狄飞惊的手依旧很稳。
喂完了药，狄飞惊骈指触了触雷纯的额头，神色略有放松。
其间不时有公务流水般送进来，狄飞惊就坐到外间的书桌前，快速批阅，下达指令。
屋子里很静，心腹每次进出都最大限度发挥了自己的轻功，力求点地无声，麻溜的来，麻溜的走。
后半夜，沫儿困得不行，趴在雷纯的床边打呵欠，头一点一点的。
狄飞惊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要她回去睡。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女训练有素，接了沫儿的班。
一切布置妥当，狄飞惊最后看了一眼雷纯的睡颜，才握拳走出去。
狄飞惊换了一身银灰色的锦缎常服，在雷损的灵堂上站了后半夜。
满目皆白，白烛烧成一滩蜡堆，火芯依旧在其中灼灼跃动，像雪山湖泊的眼睛。
他的内心也充斥着无边怒火，交织着愤怒与悔恨，熊熊燃烧。
与之相反的是他镇定的外表，但火势既不消减，总会压制不住，将这冷静的外壳裂出缝隙，将他的情绪吞噬殆尽。
远处隐隐传来鸡鸣的声音。
终于，狄飞惊沉声道：“总堂，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说过，我要守着纯儿，但如今……因为我的疏忽，让她受伤了。”
说完，他对着棺木干脆利落地一拜，撩开披风径直向外走去。
他很少失去理智。
也很少冲动行事。
但如今，他站在灵堂上吹了半夜冷风，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雾，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无一不冷，但他内心的愤怒始终不曾消减。
他准备去杀人。
“站住。”
身前传来一道虚弱的人声。
狄飞惊仿佛被人隔空点了穴道。他握紧了拳头，不动了。
来人是雷纯。
身后的护卫向狄飞惊行礼后，悄然退去。
雷纯束了发尾，只着素白中衣，身形看起来单薄极了。女子提了一盏灯笼，昏黄的烛光为她染上几分暖意。
她走到狄飞惊跟前，眼尾通红，道：“你去哪里？”
狄飞惊本不欲说。
雷纯看了他的样子，了然道：“看来，你知道了。”
见对方抬头望着自己，雷纯挑了挑眉，绕过他走到灵案前，放下灯笼，给雷损添了柱香。
狄飞惊闭了闭眼，转身走到雷纯身边，不错眼地看她，目光充满疼惜。
雷纯双手合十，闭目，口中问道：“怎么知道的？”
“给你问诊的大夫察觉你身体有恙，”狄飞惊说不出已非完璧那四个字，“我问了沫儿你最近的异样……纯儿，你遭受的屈辱，我要为你讨回来。”
“那是自然，江湖上向来有仇必报，”雷纯缓缓睁开双目，语气平静，“我会让那人付出代价的。”
她话锋一转，低声喝斥，“只是如今局面不稳，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凡事应当以大局为重，何况你现在贸然出去，又能查到什么，你不是向来谨慎，怎么会做这等没把握没头绪的事情？”
她说的句句在理，的确，谋而后动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但什么事都比不上雷纯……
狄飞惊侧耳听着，一时控制不住，激动道：“纯儿，遇上你的事，我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我一定要手刃了那厮！”
话至最后，他的恨意已经毫不掩饰。
说完，他又向她致歉，自责不已，“对不起，纯儿，我没有及时在你身边保护你。你放心，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置身险境。”
诚然，狄飞惊恨毒了凶手，但他更恨自己。
明明是放在心尖上的人，却没能保护好，自己守护了十几年的姑娘，如珠如宝地看护，一朝不察，竟让她遭人毒手，怎能不痛？怎能不恨！
自责与悔恨几乎将他淹没。
他目光沉痛，十分郑重地道：“纯儿，你的事，就是大事。”
这句话更像一个保证，一个承诺。
狄飞惊抬起头了！
雷纯非常惊诧。她几乎从未见过对方失态成这个样子。
他的眼睛生的十分好看，但此时，这双通红的带着忿意的水眸，任谁看了都忍不住鼻子一酸，愿意做任何事换他不再憔悴，展露笑颜。
譬如此刻正被这双眼眸注视着的雷纯。
雷纯的心被看软了。
她正欲出言安慰，却见狄飞惊长睫一颤，一滴晶莹的泪簌簌滚落。
雷纯的心也跟着一颤。
——他对她的情谊，竟深厚到如此地步吗？
她又是吃惊又是动容，思忖片刻，柔声道：“狄大哥，你为我复仇的心意，我知晓了，我很感动。”
狄飞惊的理智被唤回来了。他低下头，眨了眨眼，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低低应了一声。
此时的雷纯更接近那个他熟悉的纯儿了，露出的不再是客气的笑容，而是真切的笑意。她肯相信他，他不知道有多欢喜。
雷纯不知道狄飞惊的心理活动，想着还是要提点他几句，便道：“狄大哥，父亲生前很看重你，我暂代总堂主之位，自然也倚重你。咱们通力合作，日后，你若想走，我不强留，还会予以厚报。”
狄飞惊只应了前半句，“纯儿，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离开堂里。”
也不会离开你。
他这一说，本是剖白之言，但雷纯却想起梦里他死在荒原的寥落之景，心情低落起来，“不，我想你好好活着。”
她第一次没叫他大堂主、狄兄、狄大哥。
她说：“狄飞惊，你的命很重要，不要死得太轻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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