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那天下午，天气出奇的好，阳光穿过重重的云，投进病房里。
楼温和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又一次给她讲起了小时候说的神话，从女娲补天一直说到牛郎织女。
少时奶奶摇蒲扇哄睡的时光仿佛又回来了，静谧安逸催生出一丝困倦，她伏在床头伴着奶奶的声音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隐约间她好像听见故事声停了，奶奶轻轻喊她囡囡，她想起来应一声，但眼皮沉重半分睁不开，连思绪也逐渐模糊，奶奶好像叹了口气，而后那只带着厚茧的手抚过了她的鬓角，用着万分轻柔的力道，似在倾诉千万分的不舍。
当她再睁眼，窗外已是日头西沉，对面的那一片天空都是绚丽的霞色。
病房里，煞白的灯也亮起多时，奶奶正带着笑看向她，柔声问道：“睡好了？”
楼温点点头。
奶奶咳了两声，往下躺了躺，“快五点了，你该回学校了，我也要休息会儿了。”
楼温抬眼看了表，16：56，是该走了。
她起身，再看向床上，奶奶的眼睛几乎快阖上了，看来午休时分奶奶光顾着她了，自己一点也没休息。
她拉起被子给奶奶往上掖了掖，还没收回的手突然被奶奶反握住。
奶奶睁开眼，抬手吃力地指向床头的本子，那本她今天中午画了很多幅地图的本子。
“带上本子。”奶奶声音缓缓，听起来就像马上要睡去。
楼温听话地拿起本子，“奶奶，我周末放假再过来看你，你一定要好好听医生的话，快点养好病。”
“知道了。”奶奶翻了个身，背对着楼温挥了挥手，“走吧。”
楼温刚走出去没几步，奶奶又转了回来，朝楼温背影喊了句，“囡囡，要好好学习，也要注意身体，多吃点好的。”
“放心啦奶奶！”楼温扒着门框，笑着和奶奶挥手告别。
门外，楼建新已等候多时，楼温一出来，他就注意到了她怀里抱着的本子，沉默良久，他从兜里掏出盒烟，拿出一根，目光看到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后又收了回去，“你奶奶给的？”
“嗯。奶奶今天中午给我画的美食地图。”楼温将本子又往怀里抱紧了几分。
楼建新语重心沉地叮嘱了句，“好好收着。”随即往前走去，领着楼温到了医院门口。
进出的人很多，楼温稍稍往楼建新身边挨了点，他的身上有股来不及散去的淡淡烟味。
她明明记得陈敏怀孕后，楼建新就开始戒烟了，怎么突然又抽了。她皱了皱眉。
楼建新还是和来时一样，在医院门口随手拦了辆出租车，他塞给楼温一张百元大钞，送她上了车，和驾驶座的司机报了地点后，退到了几步外，“一个人回去路上小心。”
车子启动，楼温冲他摆了摆手，打手势让他赶快回去，他没听，站在原地目送着楼温车子离开，车子开得远了，她就转头从车后的玻璃往后探，看到楼建新站在路边，点起了烟，身形有些落魄。
总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大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直到最后一节晚自习，她从答疑室回班，看到桌上摆的带回来的那本本子，随手翻开了几页。
每页都有不少错字，她想着帮奶奶改一改，提笔刚写没几个字，前桌突然起身要往教室后排柜子翻找教辅，行路匆忙，不小心撞到了楼温超出课桌外的胳膊肘，楼温手一滑，本子也飞了出去。
前桌连声道歉，弯腰捡起了本子还给她。
本子落在了中间一页。
是她没发现的内容，上面画了一幅很眼熟的画。
一棵桂花树，两把椅子，一老一少在树底乘凉，小女孩抱着块西瓜，老妇人在摇蒲扇。
除了是用黑色的签字笔而非彩笔外，元素和构图几乎和她小学时得了优秀奖的那副《夏夜》一模一样。
《夏夜》画面里的人是奶奶和她，那是她第一次画奶奶的样子也是唯一一次画奶奶的样子。
记得当初那幅画得了奖，她放学回家推开院门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厨房和奶奶炫耀她的奖状，厨房只开了一个小窗，光线不好，奶奶围着围裙，手里正揉着面，见她咋咋呼呼的高兴样，特意停了手上的活，开了灯，仔细端着她的奖状一个字一个字看起来。
奶奶夸她，甚至还专门取了梯子，把她的奖状贴在了客厅墙面最高处，说要让所有人进门都能看见。
后来第二天，楼温回学校看到走廊里挂了一排别人画的画，那时她才知道其实优秀奖一点也不厉害，是老师拿来安慰小朋友才发的奖状，真正厉害的小朋友的画都被挂在学校里了。
那天放学回到家，一进家门她就看到了那张奖状，高高挂在墙上，让她觉得有些丢脸，想着要奶奶把奖状取下来。
奶奶问她缘由，她说优秀奖是给评不上奖的人发的，所以挂在墙上很丢脸。
奶奶没说话，就让她把画拿出来看看，她把画给奶奶，奶奶刚看一眼就笑了，“在别人眼里这幅画可能只是优秀奖，但在奶奶眼里这幅画就是第一名。”
奶奶很喜欢那幅画，当天就找了个最大的相框把那幅画给裱起来挂在了房间里，还是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床头位置。
那幅画就这么在奶奶床头挂了好多年好多年，从当时一直到现在。
楼温也一直都是奶奶心里的第一名。
察觉到了画面有些不平，好像背面还有字，楼温又往后翻了一页。
画的背面，是奶奶标注好的，她的每一张银行卡的放的位置，密码，账户余额。
还有一段话：
“南南，和你爸妈讲过了，我的qian全交你，不多，你拿去交学fei，勾你上大学，还有，你小的时侯生日du要吃dangao，以后也可以买了。”
是一段错误百出，语调不太顺的信。
是奶奶一笔一笔亲手写的最后留给她的信。
难怪，今天奶奶会特意画地图给她，还和她说了一堆拿手菜品的替代。
原来是这样。
胸口堵塞，眼泪也无法抑制，她奋然起身，跑出教室，向着校门口跑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迎面的风吹得她的眼泪满脸，校门口的保安拦住了她。没有请假条不能出去。
她想挣开，她哭着求他们，“我奶奶的最后一面，我要去见我奶奶。”急切地已经没有了冷静。
正巧下班路过的历史老师认出了楼温，她打电话叫来了班主任。
班主任打给了楼建新。
楼温接过，电话那头的声音低哑，“明早我来接你。”
“奶奶呢？”
“今天晚上走了。”
楼温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颤巍巍地将手机还给班主任，她蹲在保安室的地上，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她想大哭一场，可就是流不出眼泪，揪心的疼让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再也吃不到奶奶做的饭菜了。她再也听不到奶奶讲的故事了。她没有奶奶了。
楼温在家守了三天，见着长棺材被运进去，最后又变成个方正的小盒子送回到家人手中。
奶奶入土是在上午，下了一场小雨，天阴沉沉的。
楼温撑了一把黑伞，跟在楼建新的旁边，他俩的身后不时传出几声抽泣。
楼温和楼建新都没哭，他们沉默着将盒子放入墓穴，石板一盖，墓碑上的照片也清晰起来了，是奶奶笑着的样子，楼温盯着看了好久。
仪式结束，送完来吊唁的人，她看到楼建新又回到了墓前，他用手小心地扫开了碑上不小心沾上纸钱灰，“妈，你爱干净，我给你扫扫。”
压抑了很多天的情绪好像忽然有了个出口，带了哭腔楼建新继续说道：“妈，对不起，这么些年也没能让您享福，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您说您怎么就那么突然地走了呢……”
从奶奶离世到安葬，楼温都没有见到楼建新留下过一滴眼泪，他是个理性的大人，要忙着葬礼上的各种事务，他没空哭，也不能哭。
但其实，他也很难过。
楼温走到了他身边，用黑伞挡住了落下的雨。
楼建新没转头，他自顾自地和楼温说起话来。
“你奶奶那天，应该是回光返照了，她有预感，所以才想让你陪着她一天。”
“你奶奶真的很疼你，我小时候你奶奶做饭可不太好吃，是你小时候去她那儿住了以后她才开始像模像样地学起做菜，你爱吃的那些，都是她去过很多家店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因为她怕你嫌她做饭难吃，不愿在她那儿待。”
“我啊，一直都很后悔小时候太不懂事，老是觉得自己的妈不如别人家妈妈好，还总想着离开就再也不要回去那个小地方，现在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楼建新静静地望着冰冷的墓碑，许久之后才继续道：“楼温，要记得你奶奶的好，要记得她。”
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的离别。
奶奶温柔地用了一整天的陪伴来和她告别，却没让她见最后一面。
所以留在她脑海中关于死亡的记忆也温柔了几分，直到她后来再经历这样的离别，一次比一次惨烈后，她才明白，奶奶当时是不忍她直面死亡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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