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话本
黎阳镇就在天虞山山下，仅有一河之隔。
过了永定河后，陆听澜就看见渡口旁叫卖着的小贩。他那日匆匆忙忙地过河上天虞山，都没能仔细看一眼，不由得好奇起这些热闹来。
中原之地常年有南北往来的客商和迁移的百姓，黎阳镇虽然不大，但融合了南北两地的习俗与口味，楚星霁熟门熟路地带着他进了一家酒楼，那忙的脚不沾地的小二见着了他眼前一亮：“哎哟，楚仙长又来了，今儿点些什么？”
“老样子，”楚星霁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再上几个招牌菜，今天是我请陆师弟。”
陆听澜有点不忍直视，楚星霁生了张俊朗不凡的脸，可这副做派完全看不出他是天虞山的掌门亲传，没一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倒是像个富贵人家的大公子。
这间酒楼很大，一楼坐满了吃茶的人，正谈笑着听说书。两人在二楼寻了座位，没多久就有小二端来菜品。楚星霁点了满满一桌，糖醋排骨、太平肉燕、蟹黄汤包、锅贴、乳酪……荤素尽有，圆桌中间是一条红烧大鲤鱼，闻着味道就鲜美，陆听澜却握着筷子，只动了些素菜。
“陆师弟，吃啊，”楚星霁倒了杯酒，指了指桌上的菜：“这么多的菜不吃可就浪费了。”
你知道还点那么多菜！
陆听澜暗自叹了口气，他也并不是不想吃，但实在不敢动荤腥。他下界本来就封了大半法力，不比在仙界，再吃这些还得耗费仙力，他可不敢浪费。
他这副纠结低落的样子落入楚星霁眼里，却被误认为还在担忧回师门被发现，楚星霁立刻搁下酒杯，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陆师弟，你看那是谁？”
陆听澜茫然地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
酒楼二楼内设了许多桌子，都用一层细细的珠帘隔开，陆听澜看着对面一桌谈笑风生的年轻男子，疑惑地问：“谁？”
楚星霁手指一敲桌子：“你流云峰的张师兄，张书元！”
陆听澜：“……”
“你再看外面，”楚星霁示意他看窗外，那有个买胭脂水粉的摊子，有两位年轻姑娘站在那，“清虚峰的师妹李雨霏。”
陆听澜：“…………”
天虞山的门规究竟有何用啊！
“所以啊，出躺山门还好啦，”楚星霁喝完酒，筷子伸向鱼肚最嫩的一块肉，“只要不是元长老门下……对了，你想拜入谁门下？”
楚星霁撑起下巴，笑容宴宴：“师兄可以帮你提起熟悉熟悉。”
陆听澜眼巴巴地瞅着桌上的菜肴，还在可惜自己所剩不多的仙力，想也不想地道：“静檀真人。”
“啪嗒”一声，楚星霁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仿佛听见了什么骇人的听闻，张着嘴巴：“……谁？”
陆听澜抬头，莫名其妙地重复：“静檀真人，连青朔。”
他下界就是为了连青朔而来，至今才见他一面。好不容易进了天虞山，想来能继续接触连青朔的办法，就是拜入他门下。
楚星霁拾起筷子，面色诡异：“我说师弟，你……”
他突然想起连青朔制服旱魃的那一日，陆听澜回答说，自己求的是飞升之道。
可连青朔本人停留在化神境已是数百年了……
楚星霁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就恍然大悟了起来：“我懂了！”
他如此一惊一乍，正在听楼下说书的邻桌都忍不住看过来，楚星霁连忙压低了声音：“陆师弟也是仰慕静檀真人的仙人之姿？”
陆听澜先是不解，但一想连青朔如今是“天下第一”，被世人仰慕也是正常，便顺着楚静霁的话点了点头，诚恳道：“确是如此，我不远万里而来拜入天虞山，正是为了静檀真人。”
“……果然啊，”楚星霁也回想起自己前往西南前，在天虞山山门口第一次见静檀真人，也是惊为天人，楚星霁一想到这，看向陆听澜的目光有些怜悯：“可是陆师弟啊，你……唉，静檀真人已是许久不曾收徒了。”
陆听澜泄气道：“我知道。”
也正是如此，他才发愁怎么能见到连青朔，更别提拜他为师了。
但楚星霁看他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活像在拯救误入歧途的小师弟：“再多的道理，师兄也不跟你说了，只是——”
他突然停了话，扭头对着楼下站立评书的说书人抛去二两碎银：“换一个！”
那说书人正在讲一个纨绔浪子回头追求尼姑的故事，接了楼上扔下来的银子喜笑颜开，忙不迭地道：“公子想换个什么？”
楚星霁每次花钱都像个穷奢极欲的膏粱子弟，中气十足地喊：“就讲静檀真人！”
“好嘞！”那说书人了然，一拍醒木，道：“那小老儿就讲《春水遇梨花》！”
“众人皆知，天虞山有位真人数百年了还没能飞升，独自一人闭关……有一日，屋内现出第二人的气息，静檀真人当即拔剑喝道：‘谁？’，一高大青年在黑雾中现了身，浑身邪气，笑吟吟道：‘师尊贵人多忘事，百年不见已是忘了徒弟。’……”
连青朔竟然如此深得人心，还有话本传唱？
陆听澜想起那日摆渡的船夫告诉他话本一事，不由得竖着耳朵听的专心。
“……原来，这位静檀真人曾经也是收过一名弟子的，他悉心教养自己的弟子，谁知徒弟对他暗生情愫，日久生情，甚至还……”
陆听澜：“咳、咳咳——！”
陆听澜捂着嘴狂咳起来，对面的楚星霁似有预料，早就给他倒好了水递来。
“真是没想到啊，陆师弟，”楚星霁摇头叹道，“这话本你居然没有听过，难不成还没传到景朝的京城？”
“这、这就是讲静檀真人的话本？”
“对啊，”楚星霁奇道，“不然你以为话本讲什么？”
陆听澜挣扎着描述他所认为的话本：“讲……讲他清肃妖魔，为、为凡人开山凿路……缔结仙缘？”
“啧啧啧，”楚星霁摇头，道：“那些都过时啦。”
陆听澜仍不死心：“那，那说静檀真人天下第一……”
楚星霁道：“自然是容貌啦，虽然说真人他作为剑修实力也是天下第一，可是这不是各仙门都不曾见过他出手嘛。”
陆听澜还保持着一丝没有被崩溃的理智，敏锐地察觉了不对：“……等等，‘不曾出手’？”
“因为静檀真人自三百年前就闭关了，也是最近刚刚入世，”楚星霁怀疑地看向他，摸了摸下巴，狐疑道：“陆师弟，你不是仰慕静檀真人吗，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时候已经不早，两人并未呆太久，就登船回天虞山了。
船上，因为可惜陆听澜没能听完那话本，楚星霁还很热心地在给他讲：
“那春水么，说的是静檀真人的大徒弟，梨花就是说真人他高洁似雪，冷酷无情……”
“够了楚师兄，”陆听澜更为冷酷无情地打断他，“我不是很想听。”
他忍不住回忆起初见连青朔，沉静但气场足够强势，样貌的确不错，如话本里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但这也太毁静檀真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了！
不对，连青朔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个千年不飞升的闷葫芦……
陆听澜胡思乱想着，已是回到天虞山内外门弟子居所，楚星霁仍旧道：“陆师弟，听我一句劝，三位长老都不错，可惜掌门师尊也不收徒，不然你当我亲师弟也——”
他骤然闭上了嘴，陆听澜抬头一看，一位穿着绯色外衫的男子立在弟子居所外，微笑着看着他们。
他乌发垂落在右肩，用发带束起，眉目含笑，说话声也是轻柔的：“山下好玩吗？”
“见、见过师尊，”楚星霁声音很大，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全居所的弟子都听不见似的：“师尊怎么有空来外门？”
江拂衣似笑非笑：“自是怕你做大师兄忙不过来，为师过来看看。”
他忽然看向一旁的陆听澜，道：“今日我观摩一张试卷，论何为道也，见答者甚有意思。”
“道者，自然之法，轮回有序；天地不仁，当已己身为道……”江拂衣慢慢地念出那句话：“可是你作答的？”
“呃，”陆听澜想了想，道：“回掌门，是弟子写的。”
毕竟六十六张试卷，只写了这一句话，但陆听澜不知道掌门何以用的“观摩”二字。
“写的很好，‘天地不仁，己身为道’，”江拂衣拊掌一笑，忽然话锋一转，道：“你可愿入静檀真人门下？”
“我自然——”陆听澜一顿，睁大了眼眸，惊愕道：“什么？”
“静檀真人门下，”江拂衣重复道，他丝毫不觉自己说的话有多让人震惊，继续说：“真人出关入世不久，想再收一个弟子，你心性纯净，与真人脾性相合，我看适合。”
陆听澜当即斩钉截铁道：“弟子自然愿意！”
“但是，”陆听澜复又迟疑，问道：“难道不用真人来测一测根骨悟性什么的……”
江拂衣却道：“静檀真人可是化神境，收徒又岂是与我们常人相比？”
掌门谆谆教导：“我们自然不如真人，只好挑弟子的悟性和根骨，但静檀真人不同，定会好好教导。”
“……”陆听澜不禁再一次对这个宗门有了新的认知，“掌门说的是。”
“如此甚好，”江拂衣欣慰道，“明日我便带你去岁暮山。”
楚星霁目送江拂衣离开，实在没想到，刚刚他还在喊的小师弟，如今一眨眼就成了小师叔祖。
陆听澜呆立了片刻，忽然响起了什么，扭头道：“楚师兄，静檀真人之前收徒弟，也是这么……随缘？”
“不知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楚星霁耸了耸肩，“不过我倒是知道话本里怎么说的。”
陆听澜：“……那就，话本里的。”
楚星霁忽然有了精神，立刻给他讲起：“那本《春水遇梨花》说真人的大徒弟对自己师尊图谋不轨，被真人一剑戳中了琵琶骨，逐出了师门，接着他就入了魔，跟真人百般纠缠……”
陆听澜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大徒弟？难道他还有其他的徒弟？”
“哦，这就不得不说另一本《寒山记事》了，这本更为著名，”楚星霁道，“毕竟咱静檀真人貌美如花……不是，天人之姿，这第二个徒弟竟然也对真人图谋不轨，同样地，静檀真人一剑刺去，将他的肩胛骨戳了个对穿，逐出师门。不过他没有入魔，而是觉醒了妖族血脉……”
良久，陆听澜才艰难地开口：“楚师兄，你说的这个话本……它是真实改编的吗？”
“嗨呀，毕竟是民间杜撰的话本嘛，”楚星霁话锋一转，小声说道：“不过静檀真人真的手刃了自己的弟子，各大仙门都知道，不然这话本哪里来的素材呢……”
“你也别太……仰慕真人了，”他拍了拍陆听澜的肩膀，“掌门不是说了吗，就是看准你‘心思纯净’，你若是不纯净——”
“那估计说书的，就要讲静檀真人的第三个话本了。”
陆听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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