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梦境
陆听澜将头埋在被褥中，深深地吸了口气。
枕头和被子似乎都有熏过香，鼻尖的味道有些熟悉，陆听澜好半天才回忆起来，这仿佛是白日里在连青朔身上闻到过的冷香。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头发拱的乱糟糟的，最后起来扒着窗子去看外面的弯月。
他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会有人一千年都没能渡劫成功呢？”
一是这人实在是愚钝，或修行不成。
可连青朔早早都步入了化神境，离飞升只差一步。如今修真界各仙门的化神境都陨落或飞升了，且连青朔能停留在化神境内不曾有过波动，看起来并不是有什么修行的差错。
二则便是他道心不稳，身边有妨碍他道心的人或事物。
依陆听澜来看，这才是最不可能的了。
陆听澜回忆起白日里见着的连青朔，他看起来真是孤寂寥落，又是将自己闭关在岁暮山三百年不曾入世，怎么说都像是一无欲无求的人。
陆听澜百思不得其解，望着月色下的梧桐树叹了口气。
他下界实属匆忙，隐约记着得白鸿当时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话，只知道连青朔原先是只黑蛟，受了一位神佛点化，脱去蛟身飞渡成龙，后来就一直镇守在无量血海内。
传闻数万年前古佛释迦得道后普渡一切众生，但那些怨气久积成海，就有了无量血海，滋生了不少的魔物。镇守无量血海无疑是件难事，可连青朔却能心甘情愿地在血海内镇守万年，他为了什么呢？
陆听澜睁着眼发了半天的呆，准备把脑袋缩回窗内时，忽然看见另一间竹屋灭了灯。
他灵机一动，迅速合拢上窗户，然后规规矩矩地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无声地念了句法诀。
刺骨的寒冷。
灰蒙蒙的雾气中，一头浑身雪白的鹿一跃而下，轻巧地踩在雪地里。
陆听澜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在原地踩了踩，在雪地里留下几朵梅花状的脚印。
陆听澜仙力被封了大半，如果法力鼎盛的话，他还能自己编织出一个梦境，把人拉进来，但他现在只能把自己的神魄渡进连青朔的梦境里，所以干扰不了梦境。连青朔梦见什么，他就只能看见什么。
一连串的梅花脚印落在雪地里，陆听澜都快走累了，终于在这梦境里看见些其他东西，是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
陆听澜精神一振，立刻加快了速度。
而等靠近那块黑色石头后，他忍不住惊诧地睁大了眼。
那竟然是一片一望无垠的灰色大海。
海涛阵阵却无声，灰黑色的浪花打在裸露在海边黑色的岩石上，陆听澜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景象，抬脚踩在海崖边的石头上仔细观察着。
又是雪地又是海的，连青朔这是在做什么梦。
陆听澜颇为烦躁地跺了跺前蹄，这海还这么奇怪。
内心腹诽着，陆听澜有些着急，他本身法力就不多，这次抽出神魂潜入连青朔的梦境可是快耗费完了，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他在海崖上焦躁地转了一圈，忽然看见他脚下海崖的底下，盘坐着一人。
正是连青朔。
他仍旧穿着一身黑色的广袖长袍，就这么坐在海崖下方，望着对面的灰色海水。
这海有什么好看的？
鹿蹄落在岩石上发出“哒哒”的声响，白色的神鹿轻巧地从海崖绝壁上跳了下去，昂着头，模样分外神气地走到连青朔的身旁。
鹿是祥瑞的代表，自古白鹿被尊为神鹿，人们将其视之为神兽，梦见神鹿下凡入梦更是求之不得的好兆头。
陆听澜起初刚刚飞升，干的事情就是按照天权神君送至他的名单，编织一些“神鹿下凡”或者“白鹿神谕”的梦境，将那些名单上的凡人拉入梦里，告知他应有的命数。
连青朔似是未能料到，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有了惊诧，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白鹿靠近他后，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白鹿的额头，接着整个掌心抚了上去。
陆听澜不禁抖了抖自己耳朵，莹白如玉的鹿角随着他动作低了下来。
梦境内的连青朔依旧是清冷如玉般，但此时见了白鹿，低垂着眼睫注视着他，莫名地有些柔和的意味。
他的掌心微凉，陆听澜被他抚摸着额头，舒服地眯起了眼眸，忍不住还蹭了蹭。
但下一秒他就想起自己源源不断流失的仙力，陆听澜动作一僵，不自在地甩了下头颅，躲开连青朔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颜色苍白的手一顿，接着慢慢攥成了拳，缩回黑色的袖袍之下。
白鹿退后两步，微微抬头，端着空灵又威严的神兽模样，口吐人言：“静檀真人下界千年，为何迟迟不飞升？”
面前的玄衣修士没有任何动静，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垂在衣袖下，他注视着白鹿，眉眼压的很低，陆听澜莫名觉得他有些不悦，歪了歪头，仔细去看他的脸。
而紧接着下一刻，连青朔忽然上前一步，一手抚在白鹿的脖颈之上，另一只手紧紧地钳住他的下颚。
陆听澜猝不及防被迫抬起头和他对视着，吓的一对圆滚滚的鹿眼都瞪直了。
虽然他觉得自己原身颇为漂亮，但以往从未在他人面前显现出来，更别提和人如此近距离得接触……他感觉自己鹿角的前段都要撞上连青朔的额头了！
白鹿试图往后挣了挣脖子，但没能比过连青朔的手劲。那只钳住他下颚的手一寸寸地拂过他的皮毛，一点点缓慢地移动到他的左眼下方。
陆听澜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后腿不由得发力，正要后退躲开时，连青朔却松了手。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身前这只白色皮毛的鹿，就像是站在灰蒙的海面上，他的面容在一瞬间也变得模糊不清。
白色的鹿微微歪头，眼睫扇动一下，接着，他看见连青朔做出一个根本不符合他的表情——冷峻的玄衣修士扯起嘴角，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微微启唇：
“……”
没有声音。
陆听澜先是一愣，接着惊愕不已。他此时骤然发现这个梦境中，除了他先前发出的声音，整个梦境未曾有一丝声响。
之前的雪地没有任一生灵，因此他觉得寂静无声；不远处的海面是匪夷所思的灰黑色，他觉得奇异，才默认了海浪也诡异的无声。
明明这才是不正常的！
他潜入连青朔的梦境，是因为将神魄抽了出来；这个办法对于此时法力不高的他非常危险，但陆听澜对入梦一事非常有把握，因为往往都是他将别人拉入自己编织的梦境里；而将自己的神魂送入他人的梦里，还是头一次。
如果，这个梦是假的呢？
所以他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他被梦境的主人所影响，默认这里的一切都是奇特但正常的。
因为这个梦境，不是陆听澜所能掌握的。
不过几息之间，心底后知后觉地漫出一丝恐惧地意味，陆听澜紧紧地盯着连青朔张开的嘴唇，读出几个字来：
你……果真是忘了——
……忘了什么？
忽然，陆听澜眼前一暗。
突然一阵破空的风声，这仅有的一丝声音剧而放大，直至变成轰鸣声，那灰黑色的海面像是煮沸的开水，剧烈不安的沸腾起来。
山摇地动，突如其来地呼啸声席卷了陆听澜的耳朵，在阵阵耳鸣和晕眩中，他恍然看见海面之上腾现出黑色雾气，隐隐约约现出龙的身影，身旁还有数朵金色的莲花。
陆听澜猛地睁开双眼。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窗外有鸟鸣啁啾，他扭头看去，见外面有两只鸟雀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陆听澜刚要收回视线，忽然想起，昨晚夜里他是把窗户关上的。
“醒了？”
陆听澜悚然一惊，连忙坐起身来，看着不知何时进来竹屋的的人，结结巴巴道：“师、师师尊？”
他抱着被子一脸没睡醒的懵状，仅仅穿着件白色中衣，头发在睡觉时拱的乱糟糟的，连青朔走了过来，垂着眼眸看他，淡然道：“看你一直没醒，想过来喊你。”
他探出袖袍下的手，替拥着被子的少年压下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
陆听澜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仓促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地：“是、是弟子偷懒了，明日定会早起——”
他的脚刚刚踩在地上，突然腿一软，直直地栽下去。
连青朔横着手臂捞住了他，温热的掌心落在陆听澜的背上。
陆听澜又闻见那股幽幽的冷香，他一个激灵，连忙后退一步站好，声若蚊蝇：“谢谢师尊……”
连青朔“嗯”了一声，问道：“昨日夜里没有睡好吗？”
陆听澜想起昨夜自己将神魄抽出，潜入面前这人梦境里的事，一时间表情微僵。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低声回道：“……昨天的确是睡的有些晚了。”
闻言，连青朔微微颔首，然后转过了身：“先来吃些东西，过后带你去点长明灯。”
他已经背过了身，却看见对面铜镜内映照出陆听澜扶额懊恼的样子。
连青朔移开视线，等身后的人换好衣服去洗漱，然后随他来到小案旁。
桌案上只摆放了一双碗筷，连青朔坐于他对面正在翻阅着一本古籍。陆听澜端起那碗珍珠翡翠汤圆时，才发现碗上带着微弱的灵力，似乎是被人一直用灵力温热着。
陆听澜心下一动，悄悄抬起头去看对面坐着的男子。
连青朔的脸无疑是很好看的，但因为冷硬淡漠的气质，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触，尤其是昨夜的梦境，陆听澜甚至现在还觉得脖子上有着按压的痛意。
但仔细去看，连青朔专注地注视着一物时，长睫微垂，眉目是柔和的，像是春日即将消融的冰雪。尤其是他背对着朝阳，身影被光线镀上半边淡淡的光晕，又会觉得有些许温柔的意味。
陆听澜咬着勺子怔怔的想，像是如玉的君子，而不是冷冽的刀刃。
书页又被翻去一页，连青朔侧头看来，眼神里有些无奈：“一直看我做什么，是不想再吃了吗？”
牙齿松开勺子，陆听澜不知怎么有些狼狈，清咳一声回道：“饱了，不想再吃了。”
那碗汤圆已经见了底，唇齿间还留着香甜的味道，而连青朔看着桌案上其他的食物，微微皱眉：“怎么只喝了粥？”
陆听澜含糊地说道：“呃，弟子不太喜欢吃肉。”
其他的菜多多少少带了些荤，尤其是那俩肉包，看外表就很蓬松柔软，口感很好，陆听澜忍了忍才没伸手去拿。
昨天抽取神魄已经彻底耗费完了自己所剩无几的法力，陆听澜在心中默默叹气，如果他现在真的忍不住，以后万一有个什么差错，需要使用法力，那可真的没的恢复了。
连青朔蹙着眉头，低声说：“多少稍微吃一点。”
但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后，就挥袖撤去桌案上的碗和餐盘，没有等陆听澜回答，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走吧，随我去点你的长明灯。”
陆听澜曾听到别的长老亲传弟子说，他们的长明灯统一都在一处洞窟内，每一盏灯都标好了姓名，但岁暮山并未有什么洞窟可安置长明灯。
连青朔带他来到自己的竹屋内，他的这里面家具的摆布几乎与陆听澜的住处一眼，只是更为简洁，少了许多像软垫，美人榻，盆景这样可有可无的摆设。
连青朔一直走到墙上的书架旁，伸手按下书架上一处不明显的凹槽，接着陆听澜便发觉自己脚下有轻微的震动声响，他后退两步，见地上显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陆听澜不免有些震惊，但连青朔已经先走了下去，他也只好跟着踩上台阶。
出乎意料的是，台阶并不多长，底下是一间很小的石室，干燥而整洁，只摆放了一张桌子，陆听澜和连青朔两人站在那，就显得有些压抑了。
那张桌上靠右方放着一盏未点燃的玉勾云纹灯，灯盘上雕刻着一朵莲花，灯柱上是勾云纹样，纹饰古朴又精致。
连青朔拨弄了下灯芯座，接着向陆听澜伸出了手。
陆听澜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中。
温热的手心托着他的手背，陆听澜似乎还能感觉到对方手心里的剑茧。
连青朔只是在他指尖取出一滴鲜血，陆听澜甚至都没能感觉到什么痛意，就见那滴鲜血坠在灯芯座中，接着燃起橘色的灯芯。
连青朔举着灯底，小心翼翼地将这盏长明灯放到桌案右侧。
“师尊，”陆听澜忽然叫了他一声，抿了抿唇，低声询问：“这里放的是，师尊之前弟子的长明灯吗？”
桌案中间是空无一物的，左边倒是有放过什么东西的痕迹。
连青朔背对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陆听澜迟疑了一下，又试探着问：“那师尊为什么不留着灯呢？”
连青朔似乎一点也不奇怪陆听澜是如何知道他先前有收过徒的，他默然片刻，后又缓缓转过身，看着他淡然开了口：
“灯已经灭了，留着又有何用？”
(https://www.2mcnxs.com/html/book/80254/80254848/3182621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2mcnxs.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2mcn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