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古柳
“还望有劳张掌门，替我们安排一处别院。”
“真人客气，不过小事一桩，”张况蕴称得上是笑容可掬，连声道：“前面就到了金銮池，真人请随我来。”
他的视线轻飘飘地在连青朔身后打了个转，将普通的好奇和一点并不唐突的窥探，控制的恰到好处，就好像是任何一个普通修士对“静檀真人第三个弟子”所应该有的新奇。
连青朔玄色袍角随他转身而扬起，他低声道：“走吧。”
陆听澜愣了一愣，连忙跟上。
他倒是不介意与连青朔住于一处，反正在岁暮山也是这样。连青朔话少，常常自己打坐或是看书，陆听澜虽无聊但也只能耐着性子陪他一起坐着——他还得盼着连青朔早日飞升，要不他祥瑞白鹿亲自下界，也太丢脸了。
江夏郡本就是江淮名称，富饶之地，这座金銮池先前做为私人的园林别业，也是富丽堂皇。中央引水作池，望若湖泊，碧波荡漾；回廊或直或曲，傍阁依亭；池边均是玉兰海棠一类，未曾见过一棵柳树，直到绕过金銮池，往后面的园林走去时，陆听澜才见到一棵巨大的柳树。
岁暮山中有几株柳树，不过因一直保持着春月，总是柔柔垂条，纤细嫩柳的模样；而这棵柳树枝桠粗壮，树冠高可触天，遮天蔽日；柳树枝条几乎要垂落地面，树桩更是盘踞着园林中心，主干上痕迹斑斑，像是一个迟暮却又令人敬仰的老人。
张况蕴指着这棵古柳道：“这便是先人李还游栽种的柳树。”
李还游便是二百年前的散修大能，他在世约是有三百年，那这柳树如今也至多五百年，竟然已是长成如此庞大，陆听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他浮梦山的碧玉梧桐，天天用有灵气的湖水浇树，现在长成的样子也不过才有这柳树三分之一大小。
有蓝衣的天衍宗弟子匆匆走过，正忙碌着准备后日的折柳会，或是招待前来赴宴的修士，张况蕴引着人来到竹林后的别院。
几处院落都不大，但尽显雅致，环境颇为清幽，还设了几个阵法，以防被人打扰修行，可见天衍宗处事周全。
连青朔径直往最偏僻的一处院落走去，陆听澜犹豫了一下，和江拂衣徐婉月等人行礼后随之离去。
“江掌门，”张况蕴道，“可真不需要我叫人来，为真人端茶送水，照料饮食？”
“嗳，张掌门也听见真人说了，他不需要外人来，”江拂衣笑吟吟道，“静檀真人先前就独自一人住在岁暮山，这点小事也用不到人来服侍，有什么事，真人弟子会一一置办的。”
“这样啊，是我思虑不周了……”张况蕴接着话锋一转，道：“说来真人收徒之事，我也只是听闻一二，如今一见，真人这位新收弟子资质果然上佳。”
“资质上佳？”江拂衣摇头道：“那张掌门定是听了不实传闻，静檀真人这新位亲传弟子，此前是我天虞山外门弟子。”
张况蕴一愣：“这、竟是这样吗……”
楚星霁站在自己师尊身后面无表情，心想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来到天虞山掌门面前都得寄颜无所。
不怪元长老整天皱眉苦脸地叹气，都把自己给愁老了——这样的掌门究竟是如何撑起四方仙山之一，天虞山真的不会因为掌门而被围攻吗？！
果然，张况蕴落了脸色，干巴巴地说了几句“还有要事要忙”“不打扰休息了”就匆匆离去。
徐婉月这时开口道：“掌门用灵力催发木兰舟，也是累了半日了，快去休息吧，由我来看管弟子就好。”
“嗯，”没了外人，江拂衣也不再挂着笑容，露出些许的疲惫之色，临进屋前，他招手唤来楚星霁，低声道：“这次金銮池聚集众多仙门，告诉他们别乱跑去玩。”
在外不比天虞山，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四大仙山，楚星霁点头应下：“是，师尊。”
“还有，明日就该定下折柳会弟子试炼了，你去拟一份参与折柳会的名单给我。”江拂衣用折扇抵着下巴，思索片刻，想不起什么要交代的了，又再次强调道：“千万别贪玩乱跑。”
“师尊，明日——”陆听澜合上门，刚刚开口就被人用食指抵住唇，他一惊，连忙闭上嘴。
连青朔俯身过去，轻声道：“先别说话。”
唇瓣前的指尖微凉，俊美的侧脸在阴影处落下昏暗的光，更显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邃明亮。
像是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某种野兽的眼睛。
陆听澜愣了一会，身体不觉后仰，这才发觉两人脚下闪现过微光。连青朔设下隔音的阵法后，才收回了手。
陆听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声问道：“师尊是怕有人偷听？”
“这次折柳会轮到天衍宗举办，他们早早就来到金銮池，不知会藏些什么猫腻，”两人依旧靠的很近，连青朔四下扫视这间屋子，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才后退一步，沉声道：“还是提防些好。”
陆听澜忍不住问道：“天衍宗与我们有什么隔阂吗？”
“隔阂？”连青朔低低地哼笑一声，转身往屋内走去，掀起衣袍落座：“心道不同，自然会有隔阂。”
陆听澜一头雾水，但连青朔又不曾解释，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寒风呼啸，又有烈火燃烧。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陷入一场梦中，却挣脱不开。
……谁还能将他困在梦里？
这个疑问只使得他清明一瞬，接着又不可控制地恍惚起来。
熊熊大火燃烧着，一点点逼近，战场上的嘶吼震耳欲聋，几乎将他淹没，但更有一道尖利的女声仿若惊雷，炸开在他耳边：“……为什么不死啊？”
“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轰隆——
是城墙坍塌了，那道女声一直围绕在耳边，又慢慢地化做一个清亮的少年嗓音，柔声在他耳边道：“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对啊，我为什么，没有死呢？
他缓缓地拔出腰间长剑，将剑举了起来。
雪白的剑光犹如一面镜子，他在剑身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一身红衣，眉梢扬起，是一个恶劣而又艳丽的笑容。
剧痛划过脖颈，他喘息着跪倒在地上，闭上眼前，他看见火舌慢慢地蚕食到自己的红衣上，艳烈的红色融为一体。
……为什么不下雨啊，如果下雨，这场火就熄灭了吧。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陆听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你怎么了？”
有人挑开床幔，俯身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松木清香钻入床幔内，陆听澜如梦初醒，抬头望见皱眉的连青朔，喃喃道：“……师尊？”
他还未彻底清醒，声音微不可闻，像是迷茫无助。
陆听澜看不见连青朔眼中流露出的思绪，只是听见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耐心地重复问道：“怎么了？”
“我……没有睡好，”陆听澜呼出一口气，压制住砰砰的心跳，低声道：“……好像是做了个梦。”
连青朔拧眉道：“梦？”
陆听澜已经不太能回忆起梦里的内容了，但他知道这个梦不太对。
已经飞升的仙君很少会入眠做梦，尽管偶然有一梦境，也都是带有天道暗示或指引的。更别提陆听澜在仙界时就是干的这个，给人编织梦境一类的事他称第一，无人能称第二。
难道是因为他法力受限的原因？
陆听澜心乱如麻，他理了理睡乱的头发，手臂遮挡住神情，错开了话问道：“师尊怎么在这？”
连青朔见他不答，便直起身来，站在床边将两旁的床幔挂上，道：“外面下了雨，我见你没有关窗，便来看看。”
陆听澜这才听见外面的动静，不由得惊讶：“下雨了？”
他坐在床上探头去望，窗户已经被连青朔关上了，依旧听得外面风雨。明明已是孟秋时令，还有着倾盆大雨，雷声闪电交错着，屋内昏暗一片，几乎辨别不出时辰。
连青朔静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转身先去点了烛火，燃了灯后，又掀开香炉盖子，低声道：“我有带些香料，有安神作用，你晚上睡前再点上些。”
他正在桌案前点上香，却听见屋内雨声清晰起来。他回头一看，陆听澜不知何时下了床，打开了窗扇，正扒着窗台往外看。
连青朔声音难得带了丝严厉：“外衣也不穿，不怕着凉吗？”
“师尊，”陆听澜突然道，“这棵柳树，真的是那位散修栽种的吗？”
连青朔给他披上了外袍，闻言一顿，摇头道：“我不知道。”
连青朔对他道：“我也是第一次来金銮池。”
金銮池折柳会不过这二百年兴起，首先是由这处园林的主人散修大能李还游举办的，但他在第二年突破境界失败，陨落了。后来折柳会十年一次，由四方仙山轮流举办，虽然天虞山也数次举行，但当时连青朔一直闭关，没有参与。
风雨大作，但依旧可以看见园林中心的那棵古柳屹立着，枝条随风飘荡。
连青朔和陆听澜一同站在窗前，凝神看了一会，问道：“这棵树有什么不对吗？”
雨水被风吹进了窗，虽然有连青朔站在风口挡去不少，但陆听澜脸上还是沾了些雨水。
他裹紧了肩上的外袍，闭上眼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良久，陆听澜才睁开了眼，他面色有些苍白，哑声道：“是很不对。”
他刚刚听见了周围竹林涛涛，池中被风雨吹打的荷叶，甚至听见远处江夏郡内的禾苗，唯独听不见这棵古柳的声音。
“这棵柳树，早就死了，”陆听澜十指抓紧了外衣，指尖泛起青白，他低声道：“它不应该会长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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