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归虚
云晨睿在原地彻底怔愣住，向来冷静的脸上绽开一丝名为无措的裂缝。
片刻后，躺在地上的叶千云睫毛无意识地轻颤，眼皮向上微挑，是要醒来的征兆。
她眼睛微微睁开的那刻，他原本僵硬的四肢恢复了知觉，手先意识一步扶住她的肩膀，让她把全身力气靠在他的胸膛处，虚虚把人搀了起来。
叶千云此时无力地很，也顾不上两人的姿势有什么不对劲了，这时候舒适为上。
她自觉地扭着身子，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餍足地卸下力气。
脸上有丝丝凉意，她不自在地抬手擦了擦，好像碰到了一滴水，把手放到眼前时又什么都没看到，一时间眼神有几分茫然。
但不一会儿思绪就被其他东西扯走了。
她一手扶额，感觉头还有点晕乎乎的。揉了几下后她一脸疑惑地眯眼望着云晨睿，显然在问他发生了什么。
云晨睿会意，刚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正要开口时却发现自己怎么努力都说不出脑子里构思好的话。
他挣扎着发出声音，眉头不耐烦地皱起，看在叶千云眼里却是一副傻兮兮的怔愣样。
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却说不出一个字，像只等待主人按下发条的机器人。
叶千云仰着脖子看他说话都觉得累了，以为他没看懂自己的眼神，只得用虚弱的语气无奈说道：
“我不是被萱娘抓走了吗，现在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了？是你救了我？萱娘呢？”
说着说着她停顿了一下，转头费力地朝四周环顾一遍，“还有小司夜呢，他去哪了？”
仿佛是在等待叶千云的这句问话，她甫一说完，云晨睿便像个被按下开关的机器人，流畅地行使命令。
他硬邦邦地一字一句回答：
“嗯，我跟随萱娘的踪迹找到这里，正好发现她在用匕首杀害你，我便出手阻止她救了你，一时不慎让她跑了。至于司夜……”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握，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微微停顿一下后又继续说：
“司夜……他在山下镇子里遇到他的家人，便跟着他们回家了。他还让我跟你说，他回家了，让你不用担心。”
听完云晨睿的话，叶千云莫名松了一口气，也许是被小孩一口一个母亲叫扰了神，竟真的对一个陌生人上了心。
她枕在她身上呼出口气：“那就好。”
尽管知道这本来就是最后的结果，但不知怎的，一听到小司夜回家了，叶千云心中便有丝丝异样的情绪浮现。
她闭着眼睛歪头笑笑：应该是不舍。毕竟小团子那么可爱的孩子，不舍得人很正常。
她似是想通了，睁开眼睛一手撑地从云晨睿怀里站起来。
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上尘土，走神:他回家了也好，省的跟着自己冒险。
叶千云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但异样的情绪却占据了她的大脑，使得她一时忽略了地上双目无神的云晨睿以及她左手腕上莫名多出来的一根红绳。
她站起身缓了会儿，待头不再犯晕后便把目光投到云晨睿身上。
云晨睿呆滞地半蹲在地上，眼神正在渐渐凝聚起清明的光亮。
待他清醒过来时，视线里便闯进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
他凝神顺着手腕向上看，然后看到了叶千云藏有星点笑意的眼眸。
她挑眉，甩甩手腕：“抓住啊，我扶你起来。”
云晨睿一脸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然后忽略掉她的手，自顾自站了起来。
叶千云用鼻子哼一声，翻着白眼收回手。
不要算了，本公主还愿意让你碰呢。
云晨睿走远几步，突然又转身，似是万分不解。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他和叶千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还颇为狼狈地蹲在地上。
叶千云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回望他，像看个明知故问的傻子：不是你把我救下来的吗？！我一个昏迷刚醒的人怎么知道为什么。
两人僵硬地面对面对视，云晨睿一副正正经经的疑惑样，倒看得叶千云莫名生出几分尴尬，搞得她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她本以为云晨睿是在逗自己玩，但看他皱眉不解的样子，又显得很真心实意。
正在她招架不住打算告知他的时候，久不出现的天诛突然说话了。
“千云，回魔域，不周山出事了。”
向来平静沉稳的他语气里竟带着几丝疲倦。
叶千云敛起神色，收起玩乐的心思，朝云晨睿无所谓地挥手：
“没什么。”
然后转身便走了。
云晨睿尽管心里再不对劲，也没有理由阻拦她离开，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生出几分落寞。
突然回想起妖的话，他沉着脸施法，身形一瞬消失。
这边叶千云同样沉着脸，闷头往前走。
魔域出了事，她必须要回去看看。
不知不觉，太阳都要下山了，叶千云还在山里转悠着。
人没走出去多远就算了，还累得半死。
叶千云边弯腰撑着大树喘气便在心里吐槽。
这□□凡胎还真是时时都不忘提醒她她手无缚鸡之力的事实。
忽然灵机一动，她抬起空闲的手懊悔地往额头上重重一拍：怎么突然把云尔忘了，可以直接让她施法把我带去魔域啊！
叶千云恍然大悟地呼唤天诛：“天诛天诛，能不能把云尔叫出来啊。”
她苦着张脸想：她是真走不动了。先不说凭她现在的情况连魔域的入口都找不到，即使能找到，恐怕磨破八百双鞋子也走不到吧。
光是想想，叶千云便苦哈哈地皱着脸，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神情。
天诛犹豫片刻，坦言道：“她现在过不来，但我可以带你入魔域。”
叶千云眼中的光明明暗暗，亮了又灭，大起大落后竟兴奋如初。
“那就拜托你带我回家啦。”
她刚一嗓子说完，突然一阵怪异的头晕目眩感，她渐渐失去了意识。
天旋地转一番，叶千云好半晌才缓过神。
入目是一片黑漆漆的空旷石壁，她好像突然来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内。
洞穴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她情不自禁地抬脚往里走。
边走边眯着眼观察四周，看得清楚了，却处处透着股熟悉感。
她站定在洞穴尽头，面前立着一个玻璃盏，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突然她余光瞟到一张闪着荧光的冰床，一瞬想起来了，这里是魔域禁地——破魔洞。
破魔洞，顾名思义，传说是对魔族有不可逆转的反噬，故魔尊命令禁止修罗族人入内，除魔尊外无魔可安然无恙地进出。
叶千云隐隐也只是听说过几次，里面好像有张冰床，据说灵力巨大，专供魔尊修炼疗伤。
她年幼时三番五次想偷溜进去一探究竟，都被魔尊父亲提着脖子教训了一顿。
没想到当初心心念念的洞穴竟跟外界普通的山洞没什么太大区别。
她大失所望地撇撇嘴。
视线转回眼前的玻璃盏上，兴趣被重新挑起：倒是这个东西从未听人提起过。
叶千云饶有兴致地挑眉走近它，刚想上手摸一摸，洞外便响起一阵大鹅大风过境的席卷呼啸声。
她一时心虚，讪讪地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不情不愿地垂在身侧，转身望向来人。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长腿窄腰，着一身利落的黑衣，漆黑长发被一个紫金发冠悉数挽起，束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长马尾，利落地垂在身后。
他的眼睛像是一位久居上位的掌权者冒着精锐和狠厉的光，凌厉的五官倒衬得他气势锋利得很，四周无时无刻散发着压迫气息——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儿。
但叶千云一看清他的面目便兴奋地睁大眼睛上前几步，不但没被他狠厉的眼神唬住，还一个劲地往上凑。
她难以置信地惊呼：“大哥！”
来者正是她的大哥——叶千寒。
但叶千寒像是听不见也看不到她似的，不为所动地走到那玻璃盏前，脸色阴沉，眉头阴郁地皱起。
他凝望着那些不停闪烁的幽光，喃喃自语：“难道是要醒了？”
熟悉的声音却透着叶千云听不懂的情绪，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他望向那盏。
一时沉寂。
没过多久，叶千寒就沉眸朝玻璃盏施法，像是在封印什么东西。
而先前幽幽闪照微光的玻璃盏也一改常态，溢出的光芒更甚，像是在无声对抗外来的法力。
不知为何，叶千云看着那盏极速闪烁的光芒，心就像被什么揪起来了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忽明忽暗的耀眼光线映在她脸上，甚至称得上刺眼，但她就是情不自禁地提脚挡在了它面前，妄图阻挡叶千寒施予的法术。
然而眼前所有的光亮都一瞬黯淡，离她而去。她像个误闯者茫然地望着这个昏暗的山洞。
冰床依旧荧着淡蓝光亮，只一眼她便下意识地转身，那玻璃盏静静地待在原地，一下子撞进了她的心房，引得她情不自禁地靠近。
外面的日月星辰好像变换了许多轮，但叶千云不清楚，她只是默默地抚着玻璃盏。
像是在安慰它又像是在陪伴它，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眨眼，叶千寒又出现在了洞穴里，叶千云记不清这是他来得第几次了。
他好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对这个玻璃盏施法，每次都是一副奇怪的表情。
叶千云不懂，因为对她来说，叶千寒几乎隔几分钟就会来一次，要不是每次的衣装不同，她都会以为他是一天之内来来回回好几趟。
叶千云神情茫然地抚摸着玻璃盏，自上而下，循环往复，好像这样就能知道些什么。
突然玻璃盏开始兴奋地闪着耀眼光芒，甚至还激动地小幅度左摇右晃。
叶千云不解地停了手。
洞外刮起一阵大风，叶千云知道，叶千寒又来了。
果不其然，叶千寒踏着风走向玻璃盏，穿着刚开始的那一套衣服，但却不复先前淡然，神情里皆是掩不住的烦躁。
“为什么不能乖一点，好好待在这儿呢？”
他温柔地抚上盏身，摸搓几下，稳住它乱晃的身子，皱着眉低语。
“非要出来找她吗？”
随着他的话语，玻璃盏开始躁动，急切地闪着光，似是在表达它的态度。
叶千云不安地轻抚着它，妄想安抚它，让它冷静下来。
可叶千寒却低头无奈地笑了一声，再抬头时，眼中冰冷如霜。
他一声不吭地开始向它施法。
即使叶千云感受不到，但从大哥紧抿的薄唇以及两者四周涌起的尘灰也能看出这场较量的激烈程度。
她手足无措地插/到两者中间，望望漠然的叶千寒又扭头瞅瞅兴奋摇晃的玻璃盏，情急之下竟妄想施法组织。
用力并拢两指，咬咬牙狠心甩向叶千寒，却没有任何成效。
她只是一个法力尽失的凡人，无法阻止什么，这场斗争还在继续。
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哪怕是生活在那个一无所知的什么21世纪也只是惊诧一瞬后坦然接受。
可是现在……
叶千云看着无法触及的哥哥以及……莫名扰动她心绪的琉璃盏束手无策。
她只能在两者间徒劳穿梭呐喊，却毫无反应。
突然从琉璃盏中泄出一大束刺眼的光芒，她和叶千寒都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
再醒来时，入目时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偌大天地间只她一人存在。
叶千云从地上坐起来，全身都跟散架似的酸痛，她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实在是狼狈的很。
身上的粉白衣裙一片脏污，裙摆处还被什么东西划了好几道小口子，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连发钗都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看这情形，她好像是……莫名摔了一跤？
想着想着，叶千云突然头晕目眩的，缓过神来时便落到了一处山林里。
她撑住身旁的树干，慢悠悠从地上爬了起来。
怎么每次都是到一些荒无人烟的山林里啊。
她环顾四周，轻啧一声，默默吐槽。
“天诛。”
叶千云靠着树干，有气无力地喊道。
“千云，我也尚未查出这是什么地方，你再等等。”
“好吧，辛苦你了天诛。”
叶千云认命地扯扯裙子，弄成好行动的样子。
天诛在努力探查，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叶千云深吸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但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一处很普通的林子。
她喘着气，没有停下脚步。
不知道她在破魔洞看到的那些情景到底是真是假，她现在心头被这道迷雾层层围住，说不出的难受，亟待她去弄清楚。
她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现在她只想回不周山，找大哥问个清楚。
她走了没多久，身后林子里窸窸窣窣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叶千云眼神一变，连忙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果然，没一会儿，一道纯白身影便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是云晨睿。
“出来吧。”
云晨睿面对她藏身的大树，俨然已经看穿了她。
叶千云垂头暗骂一声阴魂不散，然后咧着嘴，绽开笑颜，惊讶地蹦出来。
“呀！云公子，真巧啊！”
她欣喜若狂地围着人转了一圈，捂着嘴惊呼大笑。
云晨睿没有搭理她，冷漠如初地打量着她，不发一言。
叶千云嘿嘿傻笑，心虚地默默鼻子。
他眼神不错地望着叶千云，再次确定她是个凡人。
正因此他才深深地蹙眉：但凡人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当时云晨睿想起妖说等他找到栖梧再说，就想来看看妖界是不是真出事了。
哪想到一入妖界地域就碰到了叶千云。
他是来找妖王的，出现在这很正常，但怪就怪在叶千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入得了妖界。
其中一定有问题。
云晨睿凝神，刚走到叶千云面前，两人间的距离不断缩小，直到她的脸马上要触上他的胸膛，他才停了下来。
眼睁睁看着云晨睿离自己越来越近，叶千云脸上依然挂着个傻笑，心间律动却随着他的靠近越来越快，连眼中的笑意也渐渐被慌乱替代。
两人无声对峙一阵，云晨睿刚要开口，一道白光飞到两人面前。
它发出一个慈祥老者的声音，语重心长地说
“欢迎两位来到妖王的梦境——归虚梦魇。”
白光幽幽向两边散开，中间显出一大块透明的镜子，白雾散去，露出一个繁华的街道。
“这是梦境的全部内容，二位看完后完成任务便可安然离开。”
叶千云好奇地询问：“那如果完不成呢？”
白雾祥和地笑笑：“那二位便自求多福吧。”
“……”叶千云无语至极，扭头把目光转移到云晨睿身上。
云晨睿平静淡漠的眼睛望着那块镜子，丝毫不慌。
叶千云眼一闭，深吸口气，睁开眼睛也看过去。
镜面开始闪烁，繁华落尽，露出灰暗的天空，流窜的阴火，以及掩藏在如血般艳红花朵下的一弯清澈河流。
叶千云凝眸观望，她说不出那河水是什么颜色，只觉斑斓璀璨，里面不知包含了多少东西。
潺潺流水旁立着一位翩翩公子，垂头望着红花流水。
一直沉默不语的云晨睿突然说话了。
“同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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