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不知

狄飞惊抬眼，望着雷纯的侧颜。他那一双好看的眸微微睁大，眼底藏着三分茫然、三分警觉、三分探究和一分胜九分的缱绻。

        雷纯不是他的敌人，所以无论他内心如何惊异、震动，也丝毫没有攻击的意味。

        雷纯笑道：“难道你没有在心里念过吗？”

        她丝毫不慌乱，对上他的眼神，目光有些促狭。

        她说的是事实。

        这么一来，狄飞惊只得低首，避开与其争锋，同时将小姐最近的怪异归因于她的聪慧。

        雷纯仍不肯放过他，直道：“狄大哥，你为什么不看我？”

        明明她心里清楚。

        对于她偶尔的“作弄”，狄飞惊是怪不起来的，他只好调整自己的吐息，试图压下颊侧的隐隐热意。

        于是，他开口，声音微微颤动，带着一丝哑，“……纯儿。”

        这一声纯儿，百种柔情，千般热肠。如斯婉转。

        因为额发的遮盖看不太清男子的神情，但他就坐在那里。

        文质彬彬的狄飞惊。

        沉默内敛的狄飞惊。

        有点羞涩的狄飞惊。

        雷纯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自然地转移话题，“狄大哥，我有点口渴。”

        狄飞惊摘下腰间别着的水囊，递给雷纯。雷纯喝完后要给他，他却摆手，道：“我不渴。”

        “是不渴，还是介意和我用一个水囊喝水？”雷纯幽幽的叹气，眼波流转间，流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娇来。

        “纯儿都不介意，我当然也不在意。”

        话虽如此，狄飞惊依旧没有喝水，只是把水囊收好了，温和地道，“我确实不渴。”

        雷纯听出他的话音中似有一丝涩然。

        她没有勉强，点点头，起身眺望一会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日出也看了，梨树也找着了，最重要的事情，——拉拢狄飞惊——已经完成了第一步。

        对今日的出行，雷大小姐非常满意。

        狄飞惊道：“好。”

        下山回堂里尚不到正午，狄飞惊又去忙堂里的事务，所以这一天他还是公干，和雷纯的出行只占用了很短一段时间。

        整日辛劳，各地大事小事源源不断，而且没有放假休息的时间，真是可怜。

        雷损听了女儿这话，象征性地瞪了瞪眼睛，道：“那不然呢，闺女啊，权力越大所要承担的责任就越大，就怕有的人空坐高位却理不清事，偌大的组织无法顺利运转，公文积压，上下相隔，那才是可悲可叹可恶，让人咬牙切齿。”

        他又道：“何况，你爹我不也是整日忙忙碌碌，怎么不见你来关心我？”

        “我知道，爹也很辛苦的，”雷纯笑眯眯地点茶，分茶，双手奉上，“这不，女儿今日就来看您了。”

        雷损抽抽鼻子，轻哼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说罢，他抿了一口抹茶，啧啧称叹，“我闺女这手艺，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爹惯会说好听的，既然好喝，我就经常给您泡茶，只要您不嫌我来得勤便是了。”

        “那有什么烦的，常来常来。”

        雷损将白瓷杯放在乌木桌上，咂摸了一下嘴，缓缓抬眼望着自己的女儿，道：“你最近提起狄飞惊的次数好像变多了。”

        雷纯笑意不变，道：“我不能提起他吗？”

        “你当然可以提，甚至经常见面，出游，这些我都不在意，”雷损盯着她的眼睛，“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

        “好奇？”

        “对。在六分半堂，狄飞惊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从他成为二把手，和您配合的默契无间以来，外面老大老二相争的流言一直未停。爹，您真的放心狄飞惊吗？”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背叛六分半堂，但绝不会是狄飞惊。我对他的知遇之恩在先，加上你娘对他的一手栽培，还有……”

        “什么？”

        雷损的眼中露出深意，那是一种宽慰的、温和的、睿智的深意。

        “你以后就知道了。”

        雷纯又道：“如果狄飞惊离开六分半堂呢？”

        “他也不会走，”雷损断然道，“除非我把他赶走。”

        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雷纯没有笑。

        因为雷损对着她笑时，眼中没有笑意。

        只有深深的郑重。

        雷纯也回他一个严肃郑重的眼神。

        随后，两人都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转而说起狄飞惊小时候的事。谈着谈着，雷损有些感慨，道：“那时候你还小，很多事情记得没有那么清楚，狄飞惊也算和你一道长大的……”

        “明明一直是娘在教导他，我们不经常见面的，”雷纯小小声争辩，“况且，照爹说的话，他还小着呢，就出去帮您干活了，多危险呢。”

        说着，她脑海中依稀勾勒出一个纤瘦的有点病态的少年模样，不禁有点动容。

        “那时我只是个记不得事的小丫头，锦衣玉食，样样快乐。”

        “他是他，你是你，他的际遇和选择决定了他要吃苦，闯荡，挣出如今的地位。我看他如今也很接受，从未后悔。而你生来就是我雷损的女儿，所以你不用受苦，至少，不用受他那样的苦。但是人就要受苦，只是苦与苦之间不一样罢了。进一步说，也许对你而言的甜，对他人来说则是非同一般的苦。‘甲之蜜糖乙之□□’就是这个道理。”

        作为一个历尽风霜的领导者，雷损没有过多纠结，话锋一转，“而你也不见得记不住事，我看你对苏梦枕救了你的事就记得很清楚，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直到现在，还一门心思要嫁给人家。”

        雷纯稍稍低头，抿着唇笑了笑。笑得很温柔。

        雷损很清楚自家闺女的脾性，博闻强记，聪慧机敏，落落大方，除了不会武功外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人。

        但再有本事、再有心机、再有城府的女人，当她遇到心上人时，——哪怕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也会温柔小意，柔情似水。

        所以，他以为这是雷纯柔软而不失坚定的表现。——她一定要嫁给苏梦枕，尽管两家现在已经水火不容，决战已在眼前。

        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他没有看见雷纯的眼底，掩着怎样一种奇异的暗芒。

        苏梦枕啊。

        梦枕红袖第一刀。

        苏。

        梦。

        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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