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归去
乾阳三年末，辅佐大胤三代帝王的丞相温承甫薨于乾清宫，圣上念丞相功劳，下旨厚葬他。
“天诛，我这是怎么了？”
叶千云隐忍地挤出几句不太清晰的话语。
“人要醒了。”
天诛话音刚落，叶千云便有感觉到一股头重脚轻的感觉，一闭一睁间她就回到了原处。
她站在三七床旁，正对上三七的惺忪睡眼。
三七的嘴边仍旧噙着一抹温和的笑。
叶千云想，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是时候摊牌了。
她不紧不慢地向人打招呼：“幽冥之神。”
三七闻言亦淡然地回应她：“魔界公主。”
叶千云神情惊诧一瞬，略显玩味地挑眉坐在她身旁：“你怎么知道我是魔族中人？”
她亦灵动地挑眉揶揄：“自有办法。”
叶千云一时恍惚了，仿若见到了境中的小女孩，痴痴地望着三七生动的模样。
她应该追问是何办法的，但她现在却说不出话。
“还剩三天。”
天诛的提醒拽回了叶千云的思绪。
她也开门见山地说道：“孟婆三七，我想向你讨要一点东西。”
三七噘着嘴认真地思考：“你是以魔族公主的身份对孟婆讨要，还是以我朋友的名义来要的呢？”
叶千云先是怔愣不解，而后揶揄地笑笑：“自然是以三七朋友的身份，那请问我的朋友你怎么看？是帮还是帮呢？”
三七开怀地笑着豪迈挥手：“但说无妨！”
叶千云收敛笑意，正色道：“我想借你一点孟婆血，送我两位故友入轮回。”
“咳，”三七无所谓地摆手：“就这啊？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可以。”
说完立马咬破手指尖，小脸不情愿地拧成一团，手上却一个劲地把血珠往叶千云这边凑近。
“喏，给你。”
“天诛。”
叶千云的手腕上立刻爬出一只玄纹蜘蛛，她笑着望向三七。
三七立马会意地把血珠滴在蜘蛛身上。
叶千云愉悦地看着天诛一点一点地把血液吸收贮存。
一旁的三七却问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千云，你……需不需要孟婆血呀？我也可以给你一点的。”
叶千云头顶一片问号看着她：“我要孟婆血干什么？”
三七似乎是被问住了，一下子没了声息，半晌才小声嘀咕：
“孟婆血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
叶千云哭笑不得地轻揉她的头发：“我一个修罗王女本就无病无灾的，不需要那玩意儿的啊。”
三七但笑不语。
叶千云不合时宜地就想留住爱笑会跳的三七，她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轻声劝建：
“三七啊，回黄泉吧。”
那里更适合你，宋元衡不适合你啊。
但她没有明说后面的话，她相信三七能懂。
三七也的确明白了她的话，笑容僵硬片刻，又不再掩饰地哭笑：“应该快了吧。”
她和宋元衡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天快亮了，叶千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粗略地道别后就离开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陷入沉思。
“天诛，为什么这么久了我的法力还没回来？”
“……”
她百思不得其解，天诛也沉默不语。
“千云，人回来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话毕，云晨睿推门而入。
叶千云立马换上一副笑容调侃：“云公子大清早的干什么去了？”
他略显疲惫地觑她一眼，然后走到椅子前坐下。
“捉妖。”
她眼珠贼溜溜地一转，对人殷勤一笑：“那你好好休息，我去找皇后娘娘玩啦。”
云晨睿居然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还不忘交代她两句：“嗯。别走太远，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真是啰嗦。
叶千云心里在嫌弃他，面上却依旧甜甜地应和：“嗯，保证小心，很快回来。”
说完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她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同天诛商量正事。
“天诛，我们现在可以去黄泉了吗？”
“……”
天诛为难地在她手臂上来回爬，最终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千云，你……还是个凡身，除非三月后的焃鴠日，否则你连渡河都过不了。”
冥历焃鴠日，三百年一遇，生人可乘焃鴠日之风绕过过道与渡河，进入黄泉，通过黄泉之路可入冥府。
叶千云闻言渐渐蹙起了眉：“可是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无妨，我可将孟婆血渡给云尔，她能将杨乔二人安然送入轮回。”
叶千云略显失落地妥协：“也只能这样。”
她第八百次唾弃起自己这幅无用的凡体。
向云尔隔空交代完事宜的天诛又朝叶千云正色道：“千云，你必须赶快离开那位神使。”
正默默郁闷的叶千云敷衍地回应：“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去就和他分手，从此一拍两散好吧。”
天诛被她的胡言乱语噎住，遗憾退出聊天频道。
她回来时云晨睿还倚在椅背上闭眼小憩，她也垂头丧气地坐到他旁边。
百无聊赖地观察起他的睡颜来。
看着看着就不自觉的入了迷。
长得还挺好看的。
云晨睿被身旁灼热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习惯了在夜晚睡觉的他为了那魔物已经一连折腾了好几夜，是真的累了。
他不堪其扰地睁开了眼睛，偏头就对上了一双星眸。
他不自在地起身清咳。
叶千云遗憾地撇嘴：就是人是个呆木头。
无趣得很。
许是云晨睿也将整座皇宫探查的差不多也未发现孟婆的半点身影，他下午就带着叶千云去向宋元衡辞别了。
宋元衡见三七的心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就未多做挽留，让他们走了。
两人从承天门离开，宋元衡携手三七以及他们身后的一众人送行。
叶千云朝三七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紧随着云晨睿走了。
三七望着两人并肩的背影笑了，在宋元衡的视线转过来之际，又恢复成了漠然的表情。
叶千云虽然不看好三七陪在宋元衡身边，但她心里还是默默祈祷她有个好结局。
现下……
她幽怨地看着云晨睿的背影，疲惫哀嚎：
“云晨睿，你慢点走，等等我啊！”
……
三天后。
温相突然死于乾清宫的事情在皇宫里掀起了一阵大波澜，众人纷纷猜测原因。就连她的女儿温若晗都不顾亡夫洛然的丧事哭着跑到相府来看望他。
可惜还没进府，就被下人拦在了家门外。
众所周知，温相两年前就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
那日，温若晗在相府大门前跪着磕了三个响头，就连相府看门的下人都于心不忍劝她早点离去。
最终不知是何原因，温若晗还是回到了将军府。
不过后来坊间传言的她她是悲痛欲绝晕倒后被将军府人抬回去的事都是后话了。
宋元衡亲自操持了温相的后事，足够看出他这三朝丞相的功劳以及天家对他的重视。
温承甫的丧葬仪式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全洛安城暂停所有的娱乐活动，哀悼丞相的逝世。
三日后疲惫的宋元衡刚从朝堂上脱身，就有人来给他传信。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宫里的人传话来说，她在清乐殿等您，说她相见您一面。”
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嘴角翘起几分。
正好，他也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宋元衡满心欢喜地走向清乐殿，裴铭安分地跟在他身后。
裴铭推开门，宋元衡迫不及待地抬脚向前。
“三七……”
他压抑住心间的悸动，强装镇定地走入内。
尚未完全走进，一把利剑便径直横在他心间，三七冷着眼提剑望向他。
“大胆！”
候在宋元衡身后的裴铭立即拔剑架在三七的脖颈上。
三七只是漠然地瞟了他一眼，似是在看一个死物一般，不肯多分半分目光。
她将视线重又转回宋元衡脸上，对着他幽幽一笑，毫无预兆地前进几步。
剑尖向前一寸一寸地逼近宋元衡的衣物，裴铭瞪眼惊呼：“你……”
宋元衡抬手制止他，神情复杂地与她对视。
心却不可抑制地发疼，似在滴血。
他偏头望向裴铭冷声说：“裴铭，你先退下。”
“陛下……”
裴铭执拗地不肯离去，担忧地还欲出声劝诫。
“没事，”宋元衡眉眼稍弯地望向三七：“皇后只是有话要与朕说罢了。小小玩笑不打紧的，你且先退下吧。”
“可是……”
裴铭觑着紧贴宋元衡心口的那把利剑，满眼担忧，不死心地张口劝阻。
“退下！”
宋元衡冷声呵斥他，是不容商议的意思。
“是……”
裴铭瞅了三七一眼，不情不愿地收剑抱拳行礼，转身走出大殿，还为两人关上了大门。
“玩笑？”
“呵……”
殿中三七嗤之以鼻地冷眼望着宋元衡，依旧持刺剑向他，没有半分要放下的意思。
宋元衡笑望着她问：“皇后这是何意？”
三七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出了声，眼中却盈斥着寒意：
“我是何意？呵……我倒想问问陛下是何意？”
宋元衡不解地微微皱眉，发出一声轻微的疑问：“嗯？”
“呵……”三七自嘲般笑了笑：“我倒是忘了，陛下九五之尊，行事又何须理由呢，想做便做了……”
“但我仍是不解，”她做出一副痛苦思考的表情：“为何那温承甫杀我父兄，陷害忠良，畏罪自杀，陛下却还要对外宣称他是误食毒药而死呢？”
她的表情狰狞不已：“还妄想赐其美谥，还亲自下旨厚葬他。皇上难道不怕如此行事会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吗？！”
三七痛极了脸上的表情倒平静了许多，吐出的话语却是一句比一句冻人心魄。
“不是你想的那样……朕这么做也是因为……”
宋元衡急切地想要解释，三七却不想再听了。
“皇上是又想编何种理由欺骗我呢？”
“我……没有……”
宋元衡颤声想要将真相都悉数说出，但三七却深深地笑了：
“也难为您一个九五至尊还得费心想理由哄骗我了。如今洛家没落了，您也不必委屈自己了。”
他想要抱住她细细诉说，可是不知何时起两人之间横着的好像不止是这把剑了，明明近在迟尺的人却感觉隔了一条鸿沟。
“不过无所谓了，都结束了。”
剑尖渐渐穿透衣物，触到了他的肌肤，寒意随之漫向四肢百骸。
三七一步一步向前逼近，宋元衡惊愕地向后退去，“姝銮，你冷静一点，洛然他还……”
没死。
“你闭嘴！”
剑尖刺破皮肤，血液立马沿着剑身流出、滴落。
宋元衡忍痛难以置信地望着三七，她眼眶尽红地瞪着他：
“宋元衡，你怎敢提他？你怎配提他？当初若不是你执意要将他留在边疆，又怎会留我孤身一人守在这京城之中，他又怎么可能被奸人所杀！”
“宋元衡，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我恨死你了……”
三七一字一句地诉说着恨意，她的胸腔内积攒了太多的怒火，再不发泄出来她就要炸掉了。
她难受不已，她痛不欲生。
“先生曾教我识大体，辨善恶，明是非。他说身为一国之母应该体谅你身为一国之君的难处。”
“呵……难处……”
“可你放任我的杀父仇人逍遥于世，冤杀我的至亲兄长，你让我如何理解，又如何去原谅你？！啊？宋元衡。”
她已隐忍到了极致，咬着牙低吼：“我恨死你了啊，宋元衡……”
为什么这一剑会如此之痛，心好疼……
宋元衡不再后退，握拳止在原地，闭眼忍住颤意。
长剑寸寸向心。
“你知道你是在弑君吗？”
他忽而又睁开眼睛，漠然地收敛神情，掩下悲痛冷眼相待。
“你可想过后果，你可想过你洛家满府的下人。他们便会因为你今日之举株连九族、抛尸荒野。”
不愧是帝王之人，心狠手辣，耍的一手好伎俩，惯会刺中人的命脉。
三七提剑的手微颤，剑尖顿在原地。
她的心想被生生丢弃在盐水中淹浸，刺痛着每一寸神经。
她感觉无法喘息，迅速将剑抽出。
“噗嗤——”
几滴鲜血在空中飞舞盘旋。
三七垂眸转身向大殿里走，血液沿着剑尖滴落在地，随着她的走动，蔓延一地，像蜿蜒满地的赤恶。
宋元衡以手紧捂住心处冒血的伤口，抬眼望向她远去的背影。
“你明白就好，朕……”
“宋元衡。”
满腔倾诉事实的欲望被接二连三的冷水泼灭，宋元衡神色不自觉地染上冷意。
眼前之人的背影离他越行越远，仿佛下一步就能走出他的世界。
他心烦意乱地向她靠近：“你能不能先听朕把话说完！”
“不重要了，宋元衡……”
三七慢慢地转过身正对他，笑靥生花，一如初见。他也停下脚步打算直奔主题。
没想到又被人给抢先打断。
“赵错总说我不适合这人世的喧闹苟且，我原以为这只是他劝阻我的借口……”
就像千云劝诫我时说的帝王多无情一般，但我都天真地不信。
三七苦涩地笑了一声：“如今我懂了，他们不是在骗我。我的确不该强行留在这里，本就不是当世人，却妄图尝尽世间情爱，真是可笑至极。”
“而现在……”
她缓缓抬手将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笑意更深：“是时候结束了，我也该回去了。”
言罢狠心竭尽全力将剑一抹，顿时血河四溅。
她在迷离之际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飞快奔向自己。
三七心里不禁暗叹：
宋元衡，我时常在想，黄泉路上，忘川河中，三生石旁，奈何桥上，我们可曾相遇过。
不然为何我匆匆一瞥，便能在人群中认出你。
可惜你心里装着爱着的始终只有天下……
宋元衡不顾心间刺痛，拼命奔向她，紧紧抱住坠落之人。
“三七！三七……”
有泪从眼中溢出，宋元衡撕心裂肺地向殿外大吼：“太医！太医呢？传太医啊！”
门外守候的裴铭闻声立刻推门而入，还未见到人便闻到了浓厚的血腥气，他疾步冲向内殿。
“皇上！”
他瞧见血泊中紧紧相拥的身影，心中一震。
宋元衡朝他急切斥道：“传太医啊！”
裴铭微愣，瞬间被吼回神。
“是。”
他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大殿。
三七感觉有凉凉的东西连绵不断地滴在自己脸上。
是血吗？她想。
那自己的血还挺冷的。
她苦中作乐地揶揄自己。
忽而又隐隐听到有人抽噎着哄诱自己睁开眼睛看看他，那人的声音很沙哑。
好熟悉的声音啊。
绝望的，温柔的，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突然有水滴在她的脸庞上，湿热的，咸涩的。
原来那凉意是泪水啊。
宋元衡，你在哭吗？为我而哭吗？
为什么呢？
转瞬她又想苦涩地笑了：真好啊，宋元衡原来是会哭的，为我而哭的……
三七欲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泪滴，抚平他眉间的忧愁与悲痛，但她的手好重。
没有力气啊。
三七虚弱无力地丧失那仅有的意识。
好想告诉你我有多爱你啊，可是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回黄泉了，那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宋元衡，愿你我一别两宽，永世不见……
裴铭快速地带着多位太医赶来，众人齐上阵为人把脉，最终都纷纷跪在了大殿里。
只有宋元衡抱着一具渐凉身躯立于血泊中。
众人跪于殿中，齐声痛呼：“皇上节哀啊！”
那日宋元衡抱着她的尸首静坐了一个时辰。
明明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
乾阳四年初，允贤皇后洛姝銮崩于清乐殿，享年二十，赐号无忧。
第二日死去的洛少将军洛然只身入清乐殿面见圣上，无人知晓殿内发生了什么。
之后洛然将皇后娘娘带回了洛家，而皇上也下了一道废后圣旨。
洛然跪在宋元衡面前：“请陛下准许臣带臣妹回归故土。”
说是请求，但字字都透着决绝。
洛然神情悲痛地望着毫无生机的洛姝銮：她一个人在这里带了太久了，都没撑到我来接她回家。
这次，哥哥来带你回家了，姝銮。
宋元衡背对着他，空洞地盯着三七苍白的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笑弯了眉眼。
他轻柔地抚摸她的脸：与其葬在冷冰冰的皇陵中不见天日，无法善终，你还是更喜欢外面的世界吧。
那我就放你去感受这世间的风雨阳光、万物争奇。这是我欠你的，今日就一并还给你了。
他深深地凝望三七，似是要将人刻在脑中，然后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洛然打横抱起她的尸体，在洛府为人举行了丧葬。
洛姝銮下葬当天，宋元衡罢朝休憩，他孤身一人在凤鸣殿坐了一整天。
殿内的每一处都能看见三七的身影。
他倚在床边远眺发呆：
让玄晖将她带离皇宫，葬在她父亲身边，她应该是极高兴的吧。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脱离这皇宫，我去见她时就不用穿那么厚的盔甲了，才能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去见见心上人。
那样，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恨我了？
洛然带人出宫当日，宋元衡一道圣旨放人自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允贤皇后洛姝銮欲图行刺天子，因未遂而畏罪自杀。德不配位，今日废其妃位，弃尸于荒野。但念其父一生卫国，其兄镇疆有功，特赐其尸于洛府处置，永不入皇陵。”
宋元衡好像又看见了那位清纯的小姑娘。
他明明是笑着的，但泪水还是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他伸出手抚向虚空：三七啊，现在原谅我了吗？
我好想你啊。
我还没有与你岁岁常相见呢。
……
深夜，凤鸣殿上空刮过一阵诡异的大风，裹挟着一道黑雾一闪而过。
“可恶，又来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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