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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景云(二)


九庙无尘八马回,奉天城垒长春苔。咸阳原上英雄骨,半向君家养马来。

        故人旧忆里的奉天,早已不复这般模样。

        李景云目光落到小初恬淡熟睡的小脸上,嗤笑道:“那时……姑娘身旁可巧也养着个半小不懂事的娃娃。同年迈的祖母瞒着戏班一众人偷养到周岁,一路还算顺遂。不料一场天灾突袭,城外颗粒无收,城内粮仓见底,富人举家避难到富庶的南方,哪里还有人听戏。戏班没了收入,一班子人苦熬了一月,班主便想筹借盘缠也到南方去谋生。姑娘是台柱,定是也要走。走前抽身慌乱赶回城角一处小院,却见年迈的祖母因这场饥荒已是时日不多。那孩儿的状况也不好。祖母便劝她:‘这小儿左右养不大了,带出去拖累自个,不如此刻给他留个全尸,才好让他顺利转世投胎。’她望着土炕上奄奄一息的孩子,咬牙狠心拿起祖母递来的棉被……”

        芸生听得心惊,李景云适时顿了一气,才又接着道:

        “她狠了心却下不了手。煎熬间只听得那孩子虚弱的唤了一声娘。孩子睁了眼,眼角一瞬滚出的眼泪像刀刻的裂痕一般划进她心里。一把抱起孩子,恸哭唤道:‘佑辰,佑辰……’,她唤着那个名字,一遍比一遍绝望。身后的祖母由此忆起初始,很铁不成钢的举起浣衣棍子就要打死那孩子,她跪地将孩子包进脱下的外衣,由着祖母的辱骂痛打……她也知祖母是为着她好,却固执的不肯悔一声错,哭一句饶。祖母当她无药可救,却只那孩子听到,她挨打时一遍遍小声念的,还是佑辰两字……”

        他言语间何其平淡,心中的怨愤便何其浓烈。芸生沉默听着,渐渐明了了一些隐晦。

        “你可知,那个叫佑辰的男人对她撒了一个怎样的弥天大谎?!”他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就为了等那个根本不可能回来找她的人,她放弃了南下的机会,戏班恩师为此将她逐出师门。一直压在她名下的同门师妹走前还不忘落井下石,四处辱没她的名声。没了事业又声名狼藉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艰难留在奉天,饶是熬过了饥荒,她往后又要如何养活两人?”

        “世人都骂,戏子最是无情……谁能信,为了佑辰,她留了十几年的清白之身,甚至差点丢了性命。”甘冽入喉,他面色仍沉稳,呼吸间的酒气却越发重了。

        “后来,又熬了不知多少个秋冬,她终于有了佑辰的消息……而那个谁都说养不大的孩子也长大了。她安顿好那个孩子,孤身来到北平。”而当年许诺说要当兵入仕再光耀回乡迎娶她的男人,竟一朝加入了黑帮堂会。

        “你又可知,她心心念念的佑辰……早已改头换面,妻妾成群。”他呼吸一顿,赫然又大笑起来,“她终究当不成什么贞洁烈女,为了同那男人厮守,宁愿不要名分……”那笑声一起一顿,满是嘲弄轻蔑。

        “……那个孩子,她便也不要了?”芸生爱怜地看一眼小初,轻声问道。

        李景云又自倒一杯酒,漫不经心嗤笑道:“孩子?她那时满心都是佑辰,哪里又记得自己还有个孩子。”倒是那个远在奉天的孩子,还日日眼巴巴地盼着她来接。

        “自女人离开奉天之后,孩子便被寄养在一织户家中,每月寄去小笔赡养费。可只过了三年,那笔赡养费便断了。尚有人寄钱时,那孩子便尝够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待那笔钱断了半年后,织户便撵他自己出去谋生。可那孩子一无所有,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不管做什么活儿都有人抢。那年过冬前,不知吃了多少次教训,满身的伤和饥饿终于也教会了他如何去争去抢。”李景云垂下眼睫,他脸上的落寞像夜里陨落的星,稍纵即逝。

        “等到年节时,那孩子不易攒够了去北平的路费,临走前去找织户要母亲寄钱来的地址。可那织户家的妇人竟将一个包袱扔到他脸上,啐了一口怨骂道:‘果然戏子就是戏子,不守信给钱就算了,死后还往这儿寄什么遗物……通通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真够晦气!’”李景云轻谑说道,一面回头凝住芸生那双眼,“人没了,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异乡。那孩子抱紧在怀里的遗物,也统共不过几件旧衣旧物,却像染了瘟疫的污秽一般被人从北平扔回奉天。”

        芸生轻拍着小初的背,楼下的曲声消淡,李景云略渐沙哑的声音恰时又起。

        “人没了。偏那女人的孩子就是不信。疯了一般撕碎那一包东西,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一封皱巴巴的信。封口已被人拆过,里面只剩薄薄一纸,是女人写惯的字迹。”

        “信上不过九行,启头到尾都挂着佑辰二字,却没有一字提过那孩子。好歹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却被人……一朝弃如敝履,一朝忘如尘灰。可怜那孩子涉世未深,当时未明,仍一心想着去北平替她讨回公道。”

        “到了北平,寻着遗书信封上的地址,可那大宅里的人却告诉那个孩子,这里根本没有一个叫佑辰的人。直到后来,那孩子才弄清原委。原来,那卑鄙的男人早已改了名字。”

        芸生心口一沉,不觉又忆起在肖宅后山上的一些细节。

        李景云话音顿了半晌,再抬眸时已又是一副无可挑剔的笑脸:“小白这么聪明,不妨猜猜,那男人改叫了什么?”

        芸生知他套话,却摸不明这布得是怎样一个局,自顺着他心意回道。

        “——李旭阳。”芸生轻叹一声,“而那孩子,便是你。”

        坊间传言已久的新任二帮主李景云是子夺父位,上位虽满半年,可此前却在北平闻所未闻。原来李旭阳在位时,他不过是个找上门的私生子,后因行事乖张不容管制,又被人陷害,要被撵回奉天。

        李景云讲到此本只想叫人听懂五分,可身旁这人仿佛长着一双能将人看透的眼,一眼将自己瞧了个通透。

        他索性挑明道:“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被狗咬一次,尚还能呲牙咬回去。”但当年李宅,养着的,可不止一只畜生。“可惜那次被人陷害,不小心误杀贵胄子弟。那时,李旭阳的大老婆自巴不得我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偿命了事,可李旭阳却留了我一命。”

        “就在一年前,我将被撵回奉天,那时帮会的商号赌馆正突然接二连三的被查封。走的那夜,我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前门东站的火车票。”他神色凝重,似又见雪下得像不要钱的絮一般,路上的风刮得楼墙边挂着的招牌摇摇欲坠。“终于走到前门东站,身侧不远却缓缓开来一辆汽车,车灯间映着一张白色的车牌。”

        白色车牌……无疑便是军府的车。这些千丝万缕,渐渐在芸生脑海里连成一线。

        “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人,手中递来张支票……开口,竟是要我留下。”那夜的雪又细又密,飞絮一般缀在眼睫上,他下意识朝车窗里探去,只见开了一半的窗,别出一只带着黑羊皮手套的手,不紧不慢抖着烟灰。“车上那人看不清明,我只记得那双眼睛,比黑夜还沉。”却又比星月还亮。

        李景云唇上染了酒渍,开开合合,浮起一道嫣红的水泽:“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秦啸川。”相比自己的狼狈不堪,车上那人孤傲的神情仿佛是谋算好一切之后的笃定淡然。

        他笃定了他会留下,也笃定了他会跟他走。

        李景云还未回神,眼眸里情绪却渐渐沸腾起来。

        芸生心头一震,莫名不快,竟不自觉出声提醒道:

        “那少帅……便算李少爷的恩人,如此李少爷先前便不该……”

        “我先前提少帅,瞧你可不大高兴。怎的我讲完我的故事,你却偏又提起了少帅?”李景云漫不经心掂着指尖的杯子,坏笑着打断她。

        “只是就事论事。”

        “是吗?”李景云不依不饶。

        就在芸生猝不及防时,他刻意凑近又道:

        “我瞧他对你真是着了魔,你若是当真不待见他,不如成全哥哥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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